从经济的视角看,近代以来的世界历史可以说是资本造就的历史。很简单,离开了资本,近代史就很难理解。资本在创造巨量财富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一波接一波的危机,无论是经济危机还是国家间的战争。但不管发生了什么,或者以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管人们喜欢与否,资本主义会继续生存和发展。马克思所作的经济分析找到了资本生存、发展和扩张的动力,但马克思对资本未来的预判已被证明是错的。
2007年至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马克思的著作又热了起来,各种“反资本”的运动(无论出现在知识领域还是社会实践领域)也在兴起。这也容易理解,只要资本不断制造危机,“反资本”就会持续。不过,任何有关资本主义会消亡的判断,也会不断被证明是错误的。马克思不是一个纯学者,无论是分析资本还是社会预判,都是在思考人类整体的未来。从这个视角看,正是因为马克思对资本未来的判断并没有成为现实,人们仍然须思考资本与人的未来之间的关系。
资本制造人类危机,但资本不会消亡。为什么?简单地说,这是由资本的两面性所致,即资本既可以把人类光辉一面发挥到极致,也可以把人类邪恶的方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资本主义创造财富最有效
首先,资本主义是人类历史产生以来创造财富的最有效机制。这一点马克思已经看得很清楚。自马克思以来,也没有人会否认。财富创造,或者更广义地说,经济发展是衡量人类文明进步的最重要标志之一。尽管人类的发展不仅仅表现在经济发展方面,但没有经济发展的社会往往被视为是落后的社会。马克思说经济是基础,政治是上层建筑。也可以说,经济是大多社会生活的基础。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即使是宗教生活,也离不开经济。
其次,更为重要的是资本的解放作用。从经验来看,相较其他形式的“统治方式”(例如教权、专制政治等),人们更喜欢选择资本的统治。马克思也大力肯定资本在历史“解放”过程中的作用,即资本把人类从各种传统力量中解放出来。这尤其表现在知识分子这个群体对资本的态度上。尽管对资本批评最多的是知识分子(包括马克思),但知识分子对资本的依赖并不亚于政治人物。知识分子对资本的批评似乎是为了穷人,其实不然。这个世界上少有穷人经济学家,大多数经济学家都是资本经济学家。
知识群体的选择是理性的,因为相较其他形式的统治,资本的统治表现为多元性和开放性。多元性表现在任何一种资本很难垄断所有经济领域,尽管资本也有垄断的倾向性。每一个经济领域都有自己的资本,并且不仅仅是一家资本。开放性指的是经济形态的开放性,新技术和管理模式使得资本有能力打破旧的社会均衡,而使得历史具有开放性。这也是经济学家熊皮特(Joseph Schumpeter)所说的“创造性毁灭”(creative destruction)的含义。
也就是说,无论从纵向还是横向看,不同的资本永远处于竞争之中,而知识群体就是在各种资本的竞争之中找到自己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其他社会群体(包括穷人)何尝不是如此?穷人和政治力量可以结合起来面对强大的资本,从资本那里分享利益,但从长远看,没有多少穷人能够忍受得了一个没有能力或阻碍经济发展的政府。这点可以从苏联和东欧的历史发展过程看得很清楚。
其三,资本是最理性的“动物”,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妥协的。从马克思所说的原始资本主义到今天的“人道主义的资本主义”或“福利资本主义”的转型,就是典型的例子。没有压力,资本当然不会转型。这个转型是西方社会主义运动的产物,是政治社会改革的产物。不过,这个转型之所以能够成功,也表明了资本的妥协性质。对资本来说,社会的稳定是自己正常运营的前提。为了稳定,资本是可以妥协的。也不难理解,西方很多方面的社会政策,是资本为了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而出台的。
其四,资本是社会慈善事业的主体。在资本圈,人们不仅追求财富,也追求社会荣誉、荣耀、声望等价值。对资本来说,用钱来交换这些是值得的。尽管人们可以说,这些也表现出资本的自私性质,但客观而言,这些是有利于社会的。在西方,诸多的大学、教会、社会组织的运营,背后都和资本有这样那样的关联。
资本黑暗的一面
如果上述这些算是资本“光辉”的一面,资本也有黑暗的一面,就是说,资本在解放人之后,又把所有人变成自己的“奴隶”。资本最能了解人性的弱点和一般社会成员基于人性之上的需要。基本上,资本是毫无道德原则的,其所信仰的原则就是利润(诚如马克思所言)。因此,人们需要什么,资本就能提供什么。人们可以说,就社会的大多数人来说,资本主义是一种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人的“七情六欲”的一种制度。同时,资本也有能力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包括人及其身体进行货币化,因为只有实现了货币化,才能实现资本“交换”的本质。
马克思、雨果、狄更斯等欧洲作家所描述的“原始资本主义”(即“羊吃人”或“人吃人”的资本主义形式),在发达国家基本上已经过去,即那里的资本今天表现为“人道主义的资本主义”,但在很多后发展中国家,资本的恶行依然如故。从历史来看,资本统治形式变化的过程,也是西方社会“文明化”的过程。福利制度的演进很能说明问题。
从表面上看,福利社会有利于工人阶层(或者广义上的社会)而不利于资本,但就其本质来说,福利社会只是资本对社会进行统治的一种新形式。福利社会从一战前后开始到二战之后达到了顶峰,为西方社会的长期稳定奠定了制度基础。就今天西方现实来说,无论从资方还是从劳方来说,现存福利制度已经不能维持现状,或者说,现存制度已经不能满足双方的需求了。
对资本来说,福利社会意味着高税收,高税收意味着福利给自身带来的负担过重。在大众民主社会,社会可以结合政府的力量对资本施加巨大的压力。为了逃避社会政治压力,资本开始了“全球化”。毫无疑问,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最近一波全球化是资本驱动的。在全球化状态下,资本能够很轻松地逃避本国的政治社会压力。例如,如果法国对资本征收高税收,资本就会从法国流向英国或其他低税收国家。这就导致了各国政府不可以有很强的动机向资本征收高税收,因为高税收意味着低竞争力。但任何国家都需要税收,在不可以对资本征收高税收而向穷人征税也不可能的情况下,向谁征税呢?只有中产阶层。
这正是西方社会面临的最大问题。资本主义的成功在于创造了一个庞大的中产阶层。但现在中产阶层面临几个方面的夹击,有来自技术的(即越来越少的中产就业机会)、有来自资本的(资本的国际流动)、有来自社会的(税收)。“愤怒”是今天西方中产阶层的主要特征。从这个视角很容易理解盛行于西方各国的中产民粹主义,无论是美国的特朗普主义、法国的“黄背心”运动还是德国的极右派运动,都是如此。
资本的新统治形式
资本会如何应对这种新情况,而实现新的统治形式呢?或者说,资本的新统治形式会是怎样的?这个问题关乎人类的未来,人们可以施展自己的想象力。不过,资本的新统治形式不会突然从天而降,而是具有现实根源和基础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如下三种统治方式须引起人们的重视,人们也必须思考这些正在出现的方式对人和社会的深刻影响。
第一,新版本的福利制度。福利制度一旦产生,就很难往回走,即福利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尤其在已经实现“一人一票”的民主社会,民主和福利更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即新加坡建国总理李光耀生前所说的,民主即是福利的“拍卖会”。实际上,如何进化福利制度来面对越来越严重的收入差异,解决与之相关的社会问题,也是很多西方社会多年来所思考的。在一些国家,尤其是北欧国家,已经开始实验“普遍工资制度”,即不管人们是否工作,都可以拿到一份工资。这是“一人一票”的政治权利,转化成为“一人一份”的经济权利。这可以说是传统福利制度的扩展版或升级版。
第二,“牧民社会”的兴起。牧民社会即资本把老百姓养起来,也可叫“养民社会”。“养民”的概念在中国古代就很发达,但类似的思想也出现在其他文明中。过去,“养民”仅仅只是一种理想和乌托邦,但今天随着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牧民社会”开始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人工智能(AI)的发展,不仅能够把劳工从繁重的体力活中解放出来,更可以帮助人们思考(哪怕是简单的思考)。“食而不思”可能是未来很多普通人的常态。当机器可以替代人们思考的时候,大部分人的思考能力必然下降,到最后变成不会思考。懒于思考也是人性弱点的一部分,资本是不会漠视这一现实的。
第三,通过消费、娱乐、药物甚至毒品的广泛使用,来“驯服”社会和管理。社会似乎在进步,但资本越来越没有道德标准,或者说资本决定道德标准。资本不仅把日常消费推到了极致,而且把消费推广到越来越多的领域,包括药物甚至毒品。一些国家或地区已经将传统意义上的毒品合法化。这个趋势可能很难阻挡,因为资本力量强大,只要有利可图或便于统治社会,资本有太多的话语权把包括毒品在内的新商品合法化。有经济学家已经指出,在强大的资本面前,政治上的“一人一票”其实就是经济上的“一元一票”,就是说,政府只是资本的工具。
在近代社会主义运动产生的时候,当时人们相信资本会自掘坟墓。但近代以来的经验表明,资本不会自掘坟墓,但资本为社会准备坟墓。人们离不开资本,但资本往往造成奴役甚至“死亡”,在发达社会更多的是表现为娱乐至死,而在落后社会更多的是表现为劳累致死。在新时代,如果人类光享受资本所带来的好处,却不能克服资本所带来的这些后果,未来人类面临的境况很难是乐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