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融危机后美国国家治理遇到的问题
目前美国治理确实遇到了很大问题，说是难题也行，说是困境也不夸张。我们按十年时间线来看，首先是经济治理，谁都没有预想到金融海啸爆发在世界金融中心，几乎搞垮了资本市场，需要全世界的国家共同承担责任、拯救市场，美国政府用了纳税人一大笔资金来救市，金融高歌猛进、金融自由化大量受益的时候，绝大多数美国人没有享受到应有份额，危机以后，让所有纳税人来救济，从公益和道德角度来说都是说不通的。由此引起了持续至今的关于政府监管的博弈和辩论。
接着在美国发生的事情是联邦财政遇到了僵局，遇到了断崖式危机。因为要救市，通过政府救助解决金融和经济问题，所以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第一任期美国联邦财政赤字每年都超过万亿美元，保守派吵得很厉害，茶党出现，把整个共和党的经济社会政策拉向极右翼，2013年迫使政府关门，以这样极端的措施体现右翼在财政问题上的抵抗。联邦财政被束缚了手脚的话，政府干预有限，造成很多问题遗留到现在，十年以后我们看还是没有解决，恐怕跟当初茶党出现导致的一些政策偏移是有关的。
我们看到了一些公共政策的危局。联邦一级我们看得比较明确、比较直接，地方政府遇到的危局其实可能比联邦更危险，特别是共和党控制的一些州推行那一套共和党经济学，总体来说基本措施就是减税、解除管制、取消很多社会福利措施。当然也要改变很多公共政策，受到冲击的包括医疗、卫生、教育、公共服务。美国学界和媒体经常提到的一个例子就是堪萨斯州，是共和党政治经济政策推行得最彻底最完整的。减税以后，削减教育部门的开支，削减消防、警务等公共服务方面的开支。2015年之后，危机开始相当明显地爆发。保罗·克鲁格曼写了系列文章谈堪萨斯州的事情。
再举一个具体例子是美国部分地区出现的教育危机。大家可能也注意到美国2018年到现在为止有六个州发生教师罢课上街抗议的活动，基本都是红州。教师抗议是因为公共教育在这些地方确实经过多年的红色经济学运行以后陷入危机，公立学校一开始砍项目，后来开始砍核心教育投入。教师工资更是和同等学力的私人部门年薪相比差距太大，导致这些地方的公立中小学老师无法养家。这些事例发出的警讯是美国公共社会结构、公共政策结构，至少在刚才我们讲的共和党长期执政地区遭到了根本性的动摇。
大家目前最关注的是当前的特朗普冲击，代表美国现代治理遇到的最大瓶颈，具体应该怎么概括和理解，无论是美国还是世界学界都还在讨论中，笔者只是从细节来看，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在治理上造成了什么问题。
其一，特朗普治下前两年事实上是一党独大，共和党全面控制着行政权、立法权和司法权，地方层面恐怕也是共和党主要控制。奇特的是在这么一个一党独大的局面下，特朗普政府遇到了重大立法困难，大家注意到的是他的医改没有通过，其实其他重大法案通过的也只有减税一项。他在2018年《国情咨文》当中提到了四大重点，到现在唯一有所突破的就是强行调整贸易关系这一项，原来列的重点比如移民改革，没有任何动作和进展，什么万亿美元的基础设施投资，在国会连小组提案都没有进行。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如果一党控制联邦几乎三权加上地方的多数，怎么没有很多很重大的实际政策结果出来呢？到底是因为他的政策和实际不相匹配，和市场、社会需要不相匹配，还是政治过程的僵局已经不只是两党之间的僵局，美国的政治意见的纷乱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我也提出供大家讨论和思考。
其二，特朗普上台以来的政治风格改变了美国政治生态，以前得到尊重、有独立地位的独立机构被轮流敲打。大家平时可能看的比较多的是联邦调查局，其实还有很多，比如美联储，它本来在各国中央银行中以独立性强而著称，美国历任总统对它也是尊重的，但是特朗普已经在公开媒体上批评美联储好几次。还有国会预算局（CBO），原来就是一帮数学家，整天处理数据，他们的专业性和独立性一直在美国朝野有非常好的口碑，因为它并不承担政策责任，只是独立评测政策可能带来的一些后果。但是从2017—2018年，CBO也被特朗普点名批评了好几次，是因为其对特朗普减税后果的评测报告对他不太有利，于是他就公开指责CBO。CBO那边的反应，在笔者看来也是属于专业人员有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种，有点不太会为自己辩护，因为他们从来没想到会有人对他们发动政治攻击。当你把这些中立的本来在混乱政治过程之外发出一些平衡声音的机构都给污名化以后，美国社会的独立声音现在其实遭到了很大的噪声干扰。
其三，就是专业行政人员现在开始大批离开政府。时间有限，我简单说两个团队。一个是外交官团队，2017年大家也看到了美国外交官协会主席在《纽约时报》有一个公开文章，把这个事情捅开了，美国外交官特别是高级外交官离职空缺，他认为已经达到了危机的程度，对美国职业外交官队伍会造成长期伤害。另外一个团队是科技官员团队，白宫科技顾问十八个月一直空缺，新顾问上任后发现白宫科技办公室十室九空，也接近于危机的程度了。特朗普发动的政治攻击，使得这些专业人员感到留在政府内部无法影响公共政策，造成很明显的失血现象。
特朗普冲击的最后一个方面就是党争蔓延到司法。司法在三权中应该是受政治争斗影响最小的部门，现在也随着沦陷的话，当美国联邦主要机构都在民众眼里成了党派斗争工具的时候，整体国家治理的信心恐怕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三、美国治理危机的根源在于左右共识的消失
美国从金融危机到现在十年时间先后遇到的治理难题不断累积，首先是经济问题，接着是财政问题，然后是地方危局，最后特朗普在所有问题上面的层层加码，致使目前到了很糟糕的状况。
在此，笔者想借用王缉思教授在《世界政治研究》第二期文章中提出的一个概念，即美国这个国家，恐怕从建国以后一直处在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按照我们习惯的政治过程来看，它总是不稳定的因素超过稳定因素，很少有全国上下统一思想、统一行动、统一目标，但最后它总是有适合自己国家发展的结果出来。我们静观它发展变化的方向，既要了解刚才提到的具体政策议题，更要关注它在关键原则问题上如何寻找新的平衡点：第一个争议是国家与市场关系，追溯到十年前的金融危机，到底是谁造成的危机，美国左右两派的答案完全不同。在美国保守派看来，美国2008年的金融海啸和金融危机应该由政府负责，而不是金融业的责任和资本界的责任，市场的力量还要被继续释放才能为未来的发展解决问题。而在左翼看来这种观点纯属胡扯，金融危机不是华尔街造成的难道是底层失业人员造成的吗？美国金融自由化程度超过我们的想象，这个过程中，很多老百姓已经作为投资者身份进入金融市场而不自知，他也不知道他的金融利益正在被别人侵犯，到了危机出现时还首先被别人推出去。第二个比较大的原则争议也是我们很熟悉的，就是国家和社会的关系。这个我不展开讲了，特朗普着重攻击像“政治正确”、多元文化那一套左翼自由的表述，理由就是保守派认为国家对社会的干预过多，而进步派则认为国家对纠正社会不公还做得远远不够。第三个争议和今天的主题更是直接有关，即美国和世界的关系，到底美国是世界的霸主，在霸主地位上维护世界利益的同时也维护了美国的霸权利益，还是相反像特朗普这套表述，因为美国精英出卖了美国利益，所以美国在世界利益的大局下损失了自己的利益，现在存在着截然相反的解释和历史认知。
四、美国治理与世界治理
美国治理和世界治理在特朗普时代面对三大挑战，第一是特朗普主张以博弈代替规则，所有的规则不在他的考虑之内，既不对他形成束缚，也不对美国未来的政策构成任何预期和指向。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向内嵌自由主义回归的，他自己不接受任何主义和原则，所有政治过程在他看来都是一个不断博弈的过程。第二就是野蛮资本主义的回归。这和笔者提到的保守派对国家与市场的关系的判断、国家与社会的关系的判断是一致的。在这个过程中，资本力量压倒社会力量，美国利益压倒世界公益。第三就是强人政治（威权政治）风险。如果给它一个定义的话，笔者觉得可以解释成民粹支撑下的反智和反制。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特朗普都是在做这些事，动员民粹的情绪力量反对所有的制度，反对所有的既成体制和未来的规则制定。在他们看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是支持自己主张的很好例子。他们认为NAFTA建立25年以后美、加工人受损，墨西哥工人也没受益。特朗普和美国保守派对此给了一个简化的解释，就是所有这些世界秩序都不是知识分子设想的那样，全球化和世界治理事实上是对世界各国的损害，我们应该共同打破这个世界治理的迷思，回到一个无规则、各国实力博弈的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