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2005年松花江污染事件之后,吉林市再次出现化工污染事件,自4月23日以来,已造成数百人中毒,161人住院。与2005年相似的是,这次的“肇事嫌疑者”也是吉林市内的苯胺工厂。
“毒气”弥漫
救护车刺耳的鸣叫穿破窗户,马大姐的心再次颤抖起来,她习惯地向窗外望去,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五个,卫生所门前聚集着焦躁的人群,心情沉重地往救护车上一次次抬人……
半个多月来,马大姐的神经已经接近崩溃边缘。她的窗户正对着吉林化纤集团职工居住区里的小卫生所,中毒的职工一般都先安置在这里做简单治疗,病危的病人再由救护车送往市区的职业病医院或中心医院。
吉林化纤集团位于吉林市区北部的经济开发区,松花江水从工厂区的东侧流过。
马大姐在吉林化纤集团刚成立时就来到这里上班,二十多年下来,这片区域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大规模公共安全事故。马大姐记忆中,除了2003年SARS,全国人心惶惶之外,这里的人们一直生活得很平静。即便是2005年中石油下属的吉林石化发生爆炸事故,由于事故地点距离较远,这里的人们也没受到什么影响。
但她完全没有想到,2005年发生在吉林市区里的爆炸事故,日后将会影响到她的生活。
2006年,街坊邻居们告诉马大姐,工厂生活区的对面要建一家苯胺厂,容易污染环境,动员她一起去反对。结果,这家工厂的老板对吉林市经济开发区的领导承诺,只要居民们不反对建厂,将会把化纤集团的职工居住区搬迁到市里,于是,马大姐开始和大伙满心欢心地等待搬迁了。
2009年3月30日,这家苯胺厂历经3年周折,终于开始投产,搬迁的事情也已无人提起。
4月23日,化纤厂各车间里的工人们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眩晕、恶心症状。
住在马大姐家隔壁的是吴家姐弟,弟弟吴劲在腈纶厂工作。一开始,他和其他工人一样,都没太当回事,大部分人都依然坚持工作,毕竟“之前也有过中毒的事情发生,因为化纤厂生产过程也会有化学毒物出来”。
但到了4月27日,吴劲开始感到恐惧。上晚班时,刚刚过了不到半小时,他突然闻到药物的味道,车间里工人们开始骚动起来,有人称看到屋顶的进气扇中喷进了白色气体,工人们纷纷离开工厂,各自躲回家中。
“我们车间是通过风扇吸风进来,通过地上的沟道排风出去,但地沟排气不畅。”吴劲介绍说。在中毒的工人中,许多属于“分级”、“打包”的班组,因为他们工作的环境没有窗户,完全靠空调和排风通气。
4月27日,吴劲的姐姐不幸中毒进入了医院,恐惧一点点加深、蔓延,同时还有愤怒,因为虽然越来越多的人中毒,但化纤集团依然要求工人坚持生产,下达了严格的不准擅离职守的命令,吴劲不得不继续带着恐惧坚守在岗位上。
终于,5月4日,吴劲也中毒被紧急送往职业病医院住院。他刚开始感觉自己想吐,之后是四肢不同程度变麻,之后失去知觉,抽搐,嘴唇发紫,那一晚,和他一起被送走的,还有同车间的9个工友。
5月11日前后,新的一周开始,整个化纤厂生产基本陷入停顿,领导们也默许工人们早早来工厂干活,干完后下午就尽快离开车间。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中毒,工人们把矛头对准了吉林化纤集团的邻居,也就是承诺要给他们一个新家的苯胺厂。工人们观察发现了一个独特的规律——从4月23日到5月9日,最先发生工人中毒事故的是吉林化纤集团下属的纺纱厂,之后是腈纶厂、四加工厂、三加工厂、二加工厂,一加工厂。它们恰好顺着吉林市的风向依次排开,距离这家苯胺厂越近的厂区越先发生工人中毒事故,而这家苯胺厂恰好位于吉林化纤集团的上风口。
危险的苯胺
这家苯胺厂名叫康乃尔化工,其对外宣称投产后将成为亚洲最大的苯胺生产基地。苯胺的用途十分广泛,医药、农药、染料等都以其为生产原料。但这种无色易溶的液体对人体亦有强烈危害。在化工行业,生产苯胺属于暴利,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苯胺的渗透能力强,生产过程不稳定性大。“苯胺生产厂也最危险。”吉林化工一位老工程师说。
站在康乃尔与化纤集团厂区相隔的马路上,两边都是银白色的高高耸立的化学管道和储罐,两条黑色的皮管从康乃尔厂区内伸出,冒出白色的臭味蒸汽,风吹着蒸汽升腾,向马路对面化纤厂区方向飘去,那一边,高大的厂房上,巨大的风扇正不停地转动着。
巧合的是,2005年发生爆炸事故的中石油吉林石化的主要产品也是苯胺。
吉林石化的一位工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苯胺的生产过程中会产生硫化氢、一氧化碳、氨气、氧化氮等有害气体,一旦开车生产过苯胺,设备和管道内就会一直残留有害物质,除非使用高压氮气、高压蒸汽吹扫,才能彻底除净;而如果管理不严格,化工设备内任何一个螺丝没拧紧都有可能造成渗透和泄漏,便会出现污染事故。而一旦有害气体随风飘散,被人体吸入,便会造成中毒。
但这种高风险化学品却与吉林市颇有渊源。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吉林市最早的苯胺项目源于1997年前后,当时中石油吉林石化集团上马了30万吨乙烯项目,其中的一个分支项目就是13万吨的苯胺项目,结果,乙烯项目一上马就亏损,反倒是苯胺项目盈利丰厚,于是经过扩建,就形成了吉林石化双苯厂,也就是2005年松花江污染的主角。
2005年吉林石化爆炸之后,中石油担心这种项目的风险和负面影响,停止了体系内所有的苯胺项目,吉化石化也开始停止生产苯胺。
但由于吉林石化的苯胺产能为13.6万吨,而当时全国的生产能力在50万吨,因此,停止生产带来的另一个影响就是全国苯胺价格上升。加上宏观经济的带动,使苯胺生产一度成为热门的投资项目。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这家名为康乃尔化工的企业出现了。
某种意义上,吉林石化苯胺项目通过康乃尔化工复活了。目前康乃尔董事会成员、总经理孙长江,便是原吉林石化的总工程师,除此之外,吉林石化原来很多技术人才都被挖到康乃尔。设备方面,吉林化工机械制造实力雄厚,只要资金充足就可获得想要的设备。
吉林市经济开发区也有着自己的发展压力。2006年,吉林市提出了让经济总量3年翻一番的目标,正是在此背景下,2006年11月21日,康乃尔顺利得到了吉林经济技术开发区招商局的批复文件。总投资额1.2亿元港币,年产苯胺15万吨。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工商材料显示,这家康乃尔化工公司为了生产苯胺可谓费尽心机,而吉林市也非常支持这个项目。
2007年7月,吉林市政府通过国有独资企业“吉林市金泰投资(控股)有限责任公司”以6077万元买进了康乃尔51%的股权,同时以同样的价格,将化纤集团5.01%的股权卖给了康乃尔的原股东。
通过这一运作,一方面康乃尔的总投资额增加到3.58亿元港币,苯胺年产能也增加到30万吨;另一方面,康乃尔也得以与化纤厂结成了紧密的联盟关系。这对于康乃尔至关重要,毕竟,康乃尔的工业用水和供热来自化纤厂,排污管道也借用化纤厂的管道连接,才能排到松花江中,更重要的是,化纤厂有与中石油吉林化工相连的管道。由于没有自建管道,康乃尔制造苯胺的重要原料浓硝酸,都要用卡车从吉林化工102厂运送过来。
于是,经过2008年一年的建设,化纤集团对面原来低矮的房屋和土地上,屹立起一座银白闪亮的化工厂。但是,“即便是最好的设备,人员在操作、指挥、处理、管理上的水平不足,同样是非常危险的”,一位吉林化工的老工程师介绍。他回想2005年时,吉林化工在仪器的安全上投入巨大成本和精力,要求也极其严格,当时每个人员负责某个区域,每个螺丝都要每天检查,并做好记录,一旦出问题,都能有档案可查。但即便如此,依然不能完全避免事故。
毒源疑云
那么康乃尔化工的安全生产管理措施又是如何,此次千人中毒是否是该工厂苯胺泄漏所致呢?这个疑问一直留在吉林化纤集团的每个工人心中。
5月11日,记者在吉林市职业病医院发现,由于中毒的人太多,这家医院里面的150张病床已经全部满员,甚至一些病床不得不挤下两个病人。
医院门前的广场上站着等待治疗的人,一个女工突然发作,极度抽搐,伴随着吓人而短促的哭声,呕吐、栽倒在地。陪她来的女工不知所措地哭叫,众人围上去把她抬进医生办公室。
中毒病人仍然源源不断地涌来,5月8日前后,医院与吉林化纤集团方达成协议,要求将中毒人员分流,送到化纤医院或长春的医院,这里无论医疗能力和空间,都已透支。
工人们打的是一种100元一针的解毒针,虽然医院规定只有出具化纤厂介绍信和手续的中毒工人才能免费打针,但此时工人们已经不在乎钱,有些几乎是瘫在医生面前,要求给予治疗。
在一个病人的病历上,写着另一家医院的医生诊断:“疑似不明气体中毒”。据某些病人说,对他们血液的检查已经确定硫化氢、一氧化碳、氨气、氧化氮超标。吉林经济开发区应急处置领导小组办公室在5月7日给化纤厂生活区职工们的解释是“一氧化碳接触性反应”。
5月4日,吉林市政府对康乃尔提出整改要求:其苯胺装置煤制氢系统必须整改到位,验收合格后才能复产。另外,专家提出整改方案:认为其应增加放空高度,这样可降低一氧化碳环境浓度。
5月13日晚6点30分,吉林市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了此次大规模中毒事件的调查结果。吉林市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认为此次事故并非苯胺泄漏,康乃尔化工的生产设备没有问题,不属于安全生产事故,事故的原因是生产排放所致,并要求康乃尔化工与装置设计单位联系,查找可能释放源。吉林市环保局提供的材料则称:未在空气中检测出有毒气体超标。
另外,吉林市政府透露,5月11日,卫生部已派国家疾控中心张寿林教授等九名专家到达吉林,在对吉林化纤集团部分员工(没有公布是否是中毒的员工)进行血样检查后,未发现不良气体中毒的指标。
此时,在强劲的西北风吹拂下,化纤集团工人生活区里弥漫起了浓重的气味,马大姐同其他居民一样,紧闭窗户,戴上口罩。除此之外就是忧虑的等待。
4月30日,康乃尔化工工厂已经停产。尽管如此,在工人接二连三中毒之时,康乃尔并没有出面解释。而它为什么在有关部门批准投产后不久就要严格整改呢?5月13日,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联系康乃尔化工董事长宋治平,其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