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NGO领域远不及日本发展得成熟、规范,这是业界的共识。而事实上,中日NGO起步却是在同一年。
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NGO会议同时举行。这是中国第一次了解NGO。同时在日本,阪神大地震的发生,让社会对民间志愿领域的关心一举上升,很多人称1995是日本的志愿领域元年。
而15年后,在同一年、同样经历象征性事件的中国NGO领域,却向这个领域现象和背景都极其相似邻邦表现出交流和学习的愿望。事实上,寻找合适的合作伙伴也正成为摆在中日双方面前的一项共同课题。
就此,3月18日,在北京的一间咖啡馆,《公益时报》记者采访了致力于中日NGO研究的李妍焱女士。李妍焱在日本生活、工作近15年,现为日本驹泽大学文学部社会学科副教授,在她眼中,中日NGO有何相同和不同处,我们又该向日本NGO学习什么呢?
日本NGO里鲜有青年人
《公益时报》:中国和日本同样作为东方国家,在NGO发展的初期都曾以西方为“先进”来学习,但在学习的过程中,中日又显然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组织特性,您如何看待这些不同点?
李妍焱:中日NGO在组织特征上的确有很多互补性。这些特征看起来可能很相反,但其实根据课题的不同,特征所起到的作用是各有利弊的。
比如行为主体,国内NGO的工作人员大多是充满精力和热情的年轻人,而日本NGO则多是中高年龄层的人,他们可能有着更丰富的社会阅历和人生经验。
NGO的领导人也很不一样,国内大多是知识分子或社会精英来领导这样一个团体,他们利用自身的人格魅力或者社会资源来雇用和召集年轻人,申请资金或筹款来做一些项目,而日本的领导人多为公民意识较强的普通人,他们采取会员制,收取会费,然后再按照会员的意志来计划项目内容或者活动方式。
我还发现国内的很多NGO都特别重视自己做的事情会不会有影响力,眼睛看着外面,但日本不一样,日本的NGO更着眼他们的服务人群,重视对这些人提供的服务是否有效果。
《公益时报》:所以NGO应该吸纳各个年龄阶段的人员,以取得发展的最佳效果,但国内的“中高年龄层”是不是不太热衷参与或者根本就不了解什么是NGO?
李妍焱:国内的这部分人不见得不热衷,可能是NGO方面没有积极地去发展他们。比如像退休的老人,他们在哪?在社区里,在家里。而国内的NGO跟社区的结合很少,在社区的扎根程度是很弱的,跟这些人结合不频繁,他们自然就不了解。
而年轻人和老年人不一样,大学生都比较敏感,他们有活力有知识又肯卖力气,又是源源不断的。并且在NGO做过事情的大学生,耳濡目染,他们出去之后至少会关心支持这个领域。但正因为年轻,他们又留不住,好不容易可以独挡一面了,人又不在了。
牢牢扎根社区
《公益时报》:日本NGO在社区的根基非常牢固?
李妍焱:日本的NGO就是从社区生长出来的。一些家庭主妇啊或者老人啊,他们在生活中发现了身边的问题,比如社区环境污染、孩子老人该怎么照顾,然后他们联合起来发起一个运动来解决这些问题,团体才渐渐成形。
而国内是一些社会精英,是他们认识到一些社会问题,然后募集一些钱、召集一些人来做这个事情,是没有社区基础的。
《公益时报》:是因为国内的公民意识不强?
李妍焱:不是不强,而是中国没有公民意识的传统。“公民意识”本身就是外来的,从历史上讲,我们不是公民。我们的传统、文化以及社会运作方式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是居住在一个地区,自发的搞一些组织进行社会建设和社会运作的形式。
像西方古希腊的城市国家,他们是西方自治传统的主要根源,市民阶层有权利来运作这个城市。比如关于很多公共事宜,大家聚到广场上围坐一圈,然后讨论,投票支持或者反对。而我们中国的城市呢?是行使统治和管理权力的一种具体场所和途径。比如城里有衙门,衙门是统治城市基础的一环,老百姓有纷争了就到衙门里去听官家的裁断。
同样面临强大官方
《公益时报》:不同也好,互补也罢。事实上,中日之间的草根NGO在向西方的学习过程中都遇到了“西方的东西不能本土化”这样一个相同的困惑,所以似乎两国之间的交流更显重要。但交流就要有基础,您认为中日之间的草根NGO已经具备了交流或者学习的基础条件么?
李妍焱:的确,日本NGO中心是在一些有识之士视察了美国的相关组织之后建立的,它们制度的设计图是参照欧美的制度框架和机制描画的。而中国是在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时,才第一次认识了NGO是什么,我们也是通过西方来理解NGO的。但渐渐我们会发现,有历史原因,有文化原因,西方的一些东西我们用不了。
而中日两国在背景上包括传统、文化、氛围上都有很多共性,虽然这些共性中有很多差异性复杂地隐藏其中,但是可以说,这些共性是我们不同于很多西方国家的特征。
我就这个问题进行过归纳。比如中日两国都同样面临强大的官方:中国几千年来的“官僚王国”,精英容易被国家系统吸收,像现在的公务员选拔制度;而日本也是几千年来的“御上”意识,公务员职业长期以来被青睐。
中日都有同样有小范围内互助的传统,国内是以血缘关系,熟人社会为特征的一个互助体系,日本则是以地缘关系、家族式经营为特征。
还有一点,就是两国80年代以后同样没有大规模的社会混乱,没有对抗性运动发展的土壤。这种“远离政治运动”的形态和西方的“不忌讳政治运动”非常不同。
《公益时报》:那么在您看来,日本现有的比较成熟的经验,哪些可以被国内借鉴?
李妍焱:以日本现有的经验来看,国内应该借鉴的主要是向下沟通和向上沟通两个方面。
所谓的向下沟通就是与社区合作,我刚刚谈到国内NGO的社区基础很薄弱,而NGO想发展,无论你是哪个领域,妇女啊、儿童啊、还是新工人啊都需要和社区结合起来。
这样NGO的事情才能做实,不会浮于表面。日本的NGO因为起源于社区,所以他们做的事情都很实在,无论活动的规模怎样、服务领域是什么,都有一群支撑他们的人,也就是它们的会员。
而向上是什么?就是你要学会如何跟政府打交道,要让政府改变对NGO的态度,让他们理解。不单单是中国政府,全世界的政府对于去理解这样的一个领域都需要一个过程。
日本政府也是用了10年的时间才开始接受。在政府接受和理解的过程中,NGO领域的这些人做了很多工作。他们通过种种努力让政府知道:我们在做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我们需要一些什么样的支持、政府为什么要支持我们做这些事情。
比如他们和大学一起做调研,然后出调研项目的报告书,给政府看,再呈现出跟国际比较的这样一个状态,让政府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或者和媒体一起合作,日本有一阵子媒体做了一系列的报道,报道日本的NGO究竟是什么,日本NGO的法律框架是什么,和国际上有什么不一样,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他们会召集社会上特别有影响力的一群人来探讨这个问题。
寻找两栖型人才与政府沟通
《公益时报》:NGO和政府沟通是一个很有难度却又必不可少的事情。
李妍焱:对,这件事必须得做,非常值得强调。国内有一些成熟的草根NGO他们的资金来源是靠海外基金会,这不是长久之计。
日本的NGO几乎没有海外的资金支持,为什么?因为日本是发达国家,中国是发展中国家。但你不会永远都是,你现在经济发展的这么快,你国内有这么多有钱的企业和基金会,人家也会想不可能永远这么支持你。并且他支持你他是有他的想法和他的理念的,他不是说我同情你就帮助你。
可能国内的一些草根NGO会对官方会有一些抵制情绪,但NGO的整个领域要想得到发展必须得到政府的支持。
其实在日本政府和NGO之间也存在矛盾。但是日本是怎么解决的呢?日本有这样一种组织——NGO中心,他们这个组织的目的就是让日本的NGO更好的成长、发展。组织里的人都很强,他们有的经商很成功,对企业界非常了解,有的做过很多年市民活动,有的对政府非常了解。那么,了解政府这部分人就负责和政府沟通。
清华NGO研究所出版的《中国非营利评论》第5期里面,将刊登我写的一篇文章,就是讲NGO和政府有效合作的一些条件分析,其中提到一个词——两栖型人才。
这种人才要么是从政府机关出来的,要么是现在还在政府机关但对NGO领域相对了解,他们最清楚政府的思维方式,知道如何使用政府语言。官话和我们的日常谈话是不一样的,和政府沟通你就得把NGO的语言翻译成官话来讲。如果你一开始就用NGO的语言跟他讲,他会觉得这事比较玄乎。你得用他很熟悉的语言跟他讲,可能就是一件事,因为你说的话不一样,这事情就办不成。
中国的NGO现在还不能要求政府来主动了解你,因为政府有太强的资源。我们不能单纯批判这一事实。你要想做事,想获得各种各样的资源和支持,就必须得主动。相互理解不一定意味着相互喜欢,而是意味着“相互知道对方是怎么回事”。如果不知道对方的情况、习惯、价值观、思维行为方式是怎么回事,那么就只能按自己的逻辑和想象去要求对方,结果只能是关系越来越紧张。
《公益时报》:目前国内少有为NGO服务的专业的机构或团体。
李妍焱:国内现在的民促会(中国国际民间组织合作促进会)有点这个作用,还有一些NGO发展交流网。但民促会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国外的很多人也都找它,它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
中国现在需要发展支持NGO的NGO,需要它们站在一个宽阔的角度看整个领域的发展,然后专门来做这个事情,承担这个纽带的功能。
国内必须有这样的一群人来参与其中,无论是中央的还是地方的,是大的还是小的,重点可也以在不同侧面,总之必须得有这样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