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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宇廷:坐看云起

隔着窗户,陈宇廷就在二楼向正打算敲门的我们挥手,笑眼盈盈,像是相识已久的老友。事实上,我们虽不是头次见面,但以往都是擦身而过的公众活动,从未倾心而谈。 

 

要了解一个人的过去,有个直接而肤浅的办法,就是观看他的旧照。热衷豪门新闻的台湾媒体曾刊发过一张照片,上面的陈宇廷身着正装,架着墨镜,光亮的背头,骄傲而迷茫。这未免造成困惑,这个带着愉快微笑的人,果真是那个内心骄傲的少年? 

 

陈宇廷出身望族,祖父是前国民党高级将领陈诚、父亲为台湾前监察部长陈履安,是两个时代的风云人物。作为衔银匙而生的孩子,而他读书的学校,是一个“权二代”和世家子弟混迹的圈子。“那时家里有三个厨师、四个司机、五个保姆,但凡你在小说桥段里看到的‘贝勒’生活,不过如此”。 

 

接下来的故事更是可以想象到的一切图景。20多岁的时候,他拥有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念最好的大学普林斯顿和哈佛,读当时最热门的电机专业,毕业后先进入投行,随之又成为知名咨询机构麦肯锡的顾问,踏上了人生的快行道。 

 

不曾被浪掷的青春就不是青春。他并不熟悉凯鲁亚克和金斯堡的名字,那是比他更早一个时代的人物,但他的大学经历俨然是“在路上”的中国版本。那是一个酒酣耳热、踉踉跄跄的青年,是学校最著名的逃课分子,同学们甚至戏称他为“TheevilDr.Chen”。我们终于将他和旧照上的人物联系了起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家族的繁华并未幻灭,但无论是充满光环的人生,还是各类浪掷的青春,他都开始心生厌倦。“大部分人的生命都是如此,无所谓对错,但似乎有超越这些的事情”。当然,你可以将之看作叛逆的另一种表征,他试图成为真正的自己。 

 

他开始更多地接触身心灵方面的书籍,通过心理学了解轮回、因果,从一个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转变为孤独宁静的皈依者。“到了1992年,我感觉如若不全心投入一段时间,不能了解真相,下一次再回头可能就要五六十岁,来不及了”。 

 

他入了台湾的万里灵泉寺。“念完哈佛,念阿弥陀佛”,嗅觉灵敏的媒体们蜂拥而至。在当时的台湾,出家并不是件光彩的事,多半都认为因工作失意、情感受挫才走上此路。“公子哥”陈宇廷的出家,还在台湾掀起了一股“知识界”的出家热潮。在他皈依的寺庙中,八成以上都是大学生,他到来时只有四十几人,离开时却达800之众。“很多当年入寺的人,如今都成了有名的大和尚”。 

 

寺庙中三年的生活,虽然并非人们想象中的“苦行僧”,但除了打坐、抄经的功课,有时也要“领执事”,为几万人朝山做准备——“山上很简陋,为了准备大的法会,需要忙上几个月,每天只睡几个钟头,扫地、开推土机这类事都要自己做”。 

 

但他又在开始自我追问。“寺庙中遇到的最坏的人可能已经是社会上最好的人了。如果回到社会上,能否保持同样的心念?”在世修为才是真正的高人。下得山来,他回到了老本行,继续担任麦肯锡的顾问。“出家之后,再看企业中的很多问题,反而更清晰,有点看戏和游戏的味道,帮企业做策略时更得心应手”。 

 

他花了更多的时间在东南亚的一些国家游历,“在印度走过很多苦难的地方,有时没进去就闻到血腥味”。他开始在想自己的能力是否可以另有用途,解决一些社会问题。他辞去了麦肯锡的工作,在家族的陈诚基金会先后推进了四五百个慈善项目,散尽千金。但效果的难以度量让他开始怀疑企业本身运作效率不足,又转回到麦肯锡,如此往复,直到“公益创投”的这个概念打动了他。 

 

“当时我的兴趣已经远远不局限于做几件好事,我也曾在尼泊尔扛着东西到山里去救助,这类行为的确让人的心变得柔软慈悲,但接下来呢?” 

 

这就有了NPP的诞生。简而言之,这是一个“NGO的NGO”。它不再关注具体专项的救助,而致力于搭建平台,通过集聚企业界的力量,不仅为NGO提供直接资助,更注重培育专业能力,让它们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得更远。 

 

对于大多数企业家而言,慈善更像是一场自我救赎。圣经中的一句话被反复搬出,骆驼穿过针眼,比富人上天堂还容易。用这样的逻辑来解释陈宇廷的行为似乎有些过于简单,但他的确相信慈善的力量,并需要慈善的力量来调适自我。事实上,走这条路的人很多,也不是每个都坚持到最后,也并不是坚持到最后一刻的人都看得到明天的太阳。太多的事情,有人只当装饰。 

 

有段时间,陈宇廷淡出了媒体视野,甚至连NPP的工作人员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见到自己的老板。此时的NPP已经按照预期计划,逐步推动公益组织自身的完善,但陈宇廷渐渐发现,“中国依然是政府力量非常强的国家,政府一直在推动各种公益和变革,仅仅依靠民间公益组织的贡献,力量微弱”。 

 

NPP运转三年之后,开始酝酿新的战略调整。陈宇廷开始更多的时间待在美国,考察美国最新的公益组织形态。“我留意到社会企业、社会企业家、社会投资基金这些概念,这和公益创投不完全相同,后者更类似于捐助,投资基金可能是借,可能是捐,不追求暴利,但追求合理回报。这样才能让资金不断滚动,去帮助下一家”。 

 

屋子里略显零乱,他和太太很快要搬到城市的另一端。这意味着在台北、美国、中国大陆游走多年之后,他的这些令人兴奋的事业将要更多地在大陆展开,更多时间居住在这里。他条分缕析地为我讲述自己的未来计划,关于环保、教育、医疗、新能源,这都是关乎人类命运的大主题——克林顿和那些500强企业界代表们也总在讨论这类问题。 

 

和克林顿类似的是,他也在尝试调动在美国期间交往的一切资源。最有价值的建议依然来自企业界,“很多是美国创投,那些在硅谷公司上市后拥有大量财力的年轻人,做慈善并非简单捐钱,而是想看到社会效益,成立了很多公益联盟”。他还和美国一些知名家族,如洛克菲勒等交往甚密,“他们从一出生就被告知要如何去做慈善”,在他看来,慈善经验和商业头脑同样重要。 

 

当然,还是会提到李连杰,风头正劲的壹基金正被当作中国慈善的新星。当我问他是否将自己定位成一个“社会企业家”时,他有点无所适从——尤努斯和李连杰都被冠以类似的称谓。但他想了想,说自己还是更愿意做“社会企业家”背后的人,“为他们提供任何必要的帮助。壹基金最初的网站便以NPP的为蓝本。” 

 

从严格意义上讲,沉静平和的陈宇廷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佛教徒——包括三年皈依的时光,如今回顾也只为探究佛法之道。“我看到很多的修行人,始终拥有平和的喜乐,无论困境、逆境,内心都很快乐,这叫作佛法。佛教是一套宗教仪式,佛法是可以练习的一套方法,是科学实验的结果”。 

 

他甚至不追求一切必然的形式,就连“每天打坐多久”这样的问题,他都用试图用禅的方式来解释,“每天都不一定,而且打坐也并非修行的唯一渠道,就像我现在和你说话,于我也是在修炼。” 

 

他和太太央金拉姆的结合则是另一重传奇。在此之前,他们用各自的方式享受着清静,甚至陈宇廷成立了一间公司,名字都叫作“解脱”。央金拉姆的藏文之意是“妙音天女”,从小就会唱歌的央金,所有音乐都是即兴创作,她还是“奇正藏药”的创始人之一。 

 

他们将彼此的相遇称作 “命运的安排”,第一次邂逅时,有僧人曾告诉陈宇廷,你会和两周后遇到的女子结婚;央金拉姆则曾被人告知你会嫁给一个汉人。这看似神秘,但并不虚妄,他们尽管用古老的“先结婚,后恋爱”的方式结合,却对这种合乎心意的命运“摆布”心存感恩。 

 

一个是台湾名门之后,一个是藏族牧民的女儿,经历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我是要到世间适应尘世,他是要体悟在云端的心灵生活”,央金拉姆说道。但差异让对方像面镜子,反照自身,“有时候争吵过后才发现,原来都是内心的困扰,把自己看得更明白了”。 

 

    他是否已经做到真正破执,并不得而知,但太太眼中的他显然比过去更自在从容。这或许源于时光的淬炼,正所谓“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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