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念蜀湖北人,民间环保人士,“绿色昆明”创始人,荣获第三届SEE.TNC 生态奖一等奖。
2009年4月的昆明,雨霏细洁,清沥静寂。
梅念蜀坐在窗前。
这个名字的前缀有点复杂:民间环保组织昆明环保科普协会(简称“绿色昆明”)总干事、阿拉善SEE生态协会与美国大自然基金会联合举办的“第三届SEE.T N C 生态奖”一等奖获得者。这个名字的前缀又很简单:年轻的母亲。
从北京领取生态奖回来的梅念蜀,在雨中静思,一边是婴儿乳香萦绕的无尽思念,一边是如火如荼的昆明地下水保卫战。她那个远在湖北父母家中的宝贝,长大后不知能不能理解妈妈当初的选择。
梅念蜀从辞去稳定工作、专职做环保志愿者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清楚,情感的天平也许很难在理性中达到平衡。
救滇池
梅念蜀和志愿者们每天步行几十公里,跑遍滇池周边绝大部分地区。他们拍下照片,拿出GPS定位数据,写出了详尽的滇池水系调查报告。
梅念蜀总是说,“绿色昆明”和她本人参加昆明地下水保卫战,“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问题找到我们。”
2006年8月,刚刚成立不久的“绿色昆明”接到昆明西山区一位农民的举报,说他们家乡的地下河流突然断水,有个公司要建大型洗车场,私自抽走了地下水。他们不久又接到村民举报,一家在昆明注册的香港公司,拟在滇池边的白草村、观音村购买土地和大龙潭,开发大型休闲旅游景区。龙潭是当地人的土语,指地下冒出水流形成的积水,比湖泊要小些,一汪一汪,有的成串,有的单独,是当地人主要饮用水源之一。
梅念蜀和“绿色昆明”没想到,就是这几封举报信,让她们加入到长达两年之久的昆明地下水保卫战之中。
他们来到现场调查,发现滇池周边地下河流以及整个昆明地下水系的管理竟然是空白!政府有关部门职能中都缺少这一块,谁也说不清地下水系到底什么状况。水利、环保、城建、国土,你不管,我也不管。除了打井需要水利部门审批,昆明地下水监管几乎处于真空,完全失控。一些企业和个人乘机钻空子,私自滥采,造成昆明地下水过度开采现象严重。
梅念蜀把初步调查结果写成报告,找到云南省一位人大代表,在省“两会”期间递交了提案。谁知一等就是8个月,听说提案传遍几个政府部门,都以“不在自己职能范围内”为由推三阻四,没了下文。体制不顺,条块分割,缺少规划,还有背后掩藏的各利益集团权益之争,“九龙治水”,无为无果。
按照梅念蜀的办事风格,遇到困难首先从自己身上查找原因。分析下来,她发现提案中有些数据不够充足,论据不够充分,不足以引起高层决策者的警觉。
于是,她再次成立项目组,请来“绿色昆明”协会的专家与理事、云南省环科院的科技人员、云南大学的教授,还有一些市民志愿者,分成几个小分队,前往滇池地下水最丰富的西山地区调研。
调查的日子里,梅念蜀和志愿者们背着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捐赠的简单水质检测仪器,每天步行几十公里,跑遍滇池周边绝大部分地区。一处处龙潭,一条条河流,一眼眼水井,一座座小水库,一片片水田湿地。累了在路边歇歇脚,困了靠着树旁小睡一会儿,饿了渴了拿出自带的干粮、矿泉水吃一口、喝一口。他们用GPS定位每一处惨遭破坏的龙潭、出水口,每一个被填埋、采矿或被企业非法占用、被村民乱丢垃圾堵塞的水源,认真标明暂时没被污染破坏的龙潭及地下河流。他们拍下照片,拿出GPS定位数据,做好文字描述,再把检测到的水质数据和地表地下水标准对照比较,写出了详尽的调查报告。
有人计算,整个调查共花费4000多元。这笔钱,来自梅念蜀个人积蓄。
提到这笔费用,梅念蜀说,如果需要一个杠杆来撬动这个项目,我可以自己出钱来当杠杆,哪怕上万元。梅念蜀的口气很平淡,仿佛在讲他人的事,完全与己无关。要知道,这笔看着不多的费用,对梅念蜀而言,不是小数。拿出这笔钱时,梅念蜀并没有多少积蓄,她早已辞去事业单位稳定的工作,甚至离开打工的公司,做起一名拿不到任何固定收入的民间环保组织总干事。说是总干事,说是昆明环保科普协会,那时全职工作人员仅仅两人,她和一位大学毕业生,后者每月1000多元的“工资”,来自梅念蜀的私房钱。几个月后,小伙子受不了如此低的收入辞职离去。梅念蜀和协会的专家理事、志愿者,继续穿行在滇池周边的大小山头、村庄龙潭。她和他们的脚步,从未停滞。
惊书记
一封长达50页,有照片、数据、详尽说明的“市民来信”,摆在了昆明市委书记仇和面前。仇和书记很快批示,集中力量深入开展滇池周边水系水源普查。
2008年8月的一天,一封长达50页,有照片、数据、详尽说明的《关于入滇地下河、水库、龙潭管理存在真空》的“市民来信”,摆在了昆明市委书记仇和面前。梅念蜀和志愿者们诚恳地希望昆明市政府“加强控制、监管昆明的地下水,并明确对流出地表的地下水源的管理,杜绝企业或个人未经许可私自占用的行为再次发生。”
仇和书记读完这封“市民来信”后,看到信后长长36名志愿者的名单,大学教授、科技人员、个体户、大学生和普通市民,仇和书记更记住了领头的那个有着诗一样名字的梅念蜀。
很快,仇和书记做了批示,市水利局主动和“绿色昆明”联系,在他们调查的基础上,集中力量深入开展滇池周边水系水源普查。
调查结果令人吃惊:昆明主要城区沿线温泉热水井开孔密度平均每平方公里有4个,最密集处竟达8.6个!地下冷水过度开采引起翠湖干涸,海源寺、蝙蝠洞泉等名泉一度断流;茨坝机床厂地面塌陷1~2米。一些地区地下水位下降累计超过30米,最多竟达51.77米!
有关专家预测,滥用地下水甚至会危及地质结构发生永久性破坏,对于处于地质断裂带的昆明市来说,过度开采地下水,如同在全体市民脚下埋了一颗巨型炸弹。
“绿色昆明”的市民来信,仇和书记的批示,水利局的深入调查,上至书记市长政府职能部门,下至市民志愿者,更有
梅念蜀和她带领的“绿色昆明”这样的民间环保组织,昆明地下水保卫战终于形成完整的战役规模,在昆明市民自己的家乡打响了。
2009年5月7日,梅念蜀和“绿色昆明”的其他几位代表,坐在了《昆明市地下水保护条例草案》听证会上。
由昆明市政府法制办、市水利局联合召开的这次听证会,邀请了社会各界17位正式听证代表,“绿色昆明”占有4席,约占社会代表人数的1/4。10位旁听代表中,也有两位该协会的志愿者。
听证会上最大的焦点是如何改变长期以来“九龙治水”无果的局面,政府部门的职能权力如何划分,企业的利润效益如何考虑,民间环保组织夹在其中,言谈话语,分量几重,许多了解情况的市民为他们捏把汗。
梅念蜀很冷静。她和几位“绿色昆明”理事会的专家们,力陈关注滇池周边村民饮用水水源地安全的急迫性,建议在制定昆明保护地下水的法规中,加上当工业发展(包括旅游服务业)与村民饮用水源安全发生矛盾时,在“以人为本”的前提下,坚持以保护村民饮用水水源地环境安全为第一位的重要原则。
半年后,令滇池周边广大村民满意、梅念蜀和“绿色昆明”志愿者欣慰的《昆明市地下水保护条例》出台。《条例》吸取了他们的建议,把保护当地民众饮用水水源地安全放在重要位置。
当地民众说,几十年没人关注的事,被一个年轻女孩子梅念蜀、被“绿色昆明”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民间环保组织提出来。梅念蜀他们的能量不小啊,竟然调动了仇和书记,调动千军万马的政府“正规部队”,昆明地下水的安全终于有希望了。
从接到村民举报、多番调查取证到市委书记过问、政府部门履责、各方利益集团协调,《昆明市地下水保护条例》出台,历时两年多,梅念蜀带领队伍直接参与了政府法规制定的全过程,完成“公众参与”的一次成功实践,这在当地民间环保组织、乃至全国民间环保组织中,都是不多见的。
青年行
梅念蜀放弃湖北省环科院安稳的工作选择去昆明做环保志愿者,为的是不想看到自己五六十岁安坐办公室的老态。无数未知和不定织就的昆明,就这样迎来了二十四五岁的女孩梅念蜀。
梅念蜀没想到,保护昆明地下水这个不大起眼的项目,竟会拿下第三届阿
拉善SEE.TNC 生态奖的一等奖。
阿拉善SEE生态协会是目前国内具有较强能量的民间环保组织,由100多位知名企业家组成,其中不乏万科王石、北京首创刘晓光、万通冯仑等众多重量级人士。和美国大自然保护基金会(T N C )共同举办的第三届生态奖,有30个项目获奖,20个优秀奖,其余10个大奖入围最终的评审。入围的大奖项目要通过现场阐释、回答征询、企业家现场投票打分等流程来评选,程序严谨,竞争公平。10个足够份量的大奖中,“绿色昆明”做的“昆明地下水保护项目”最终折桂。
时任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秘书长的杨鹏曾说,不到颁奖前的一刻,谁也不知道这些企业家们最后会把第一名投给谁。2005年的第一届生态奖,一批骑着自行车、摩托车在沙地上撒草籽的农牧民,得了一等奖,企业家们看中的是他们身上的英雄主义气概。到第二届,著名民间环保人士杨欣带领的“绿色江河”,关于青藏铁路环境影响方面的研究,得到企业家们的尊重,因为杨欣他们具有“为国分忧”的才能和“无我无求”的志愿者精神。第三届大奖归于梅念蜀和她领导的团队。评委把一个相对缺少资源的年轻组织以及这个团队的专业和奉献精神作为一个很重要的指标,还有就是梅念蜀和这个组织在介入环境事件、推动社会广泛关注,最终促进政策改善、解决实际问题中有着较强的能力。
梅念蜀完全没有想到会获一等奖,她很实在地对一位朋友说,我对SEE这个奖和奖金不是太在意,当初只是希望能入围或得个三等奖,好解决人员的工资问题。
时任阿拉善SEE生态协会会长王石在颁奖后接受媒体采访时,对梅念蜀大加赞叹。他说,我发现梅念蜀这些年轻人开始显示出了强大的竞争性和生长性。有人以为做公益、做环保是我们这代人的专利,但现在我觉察到,80后不但有,而且比我们这一代人更单纯。
接受采访时,面对媒体人对她如此年轻选择专职做环保的好奇,梅念蜀从容淡定地回答,这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我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
2002年大学毕业后,湖北女孩梅念蜀进入湖北省环境科学研究院工作,成为一名优秀的环境影响评价工程师。3年后,她选择放弃省环科院安稳的工作。
梅念蜀的性格中,没有什么“一时冲动”。做出离开省环科院的选择前,她做了一个最简单最直接的举动:她把留在省环科院继续工作,以及去昆明做专职环保志愿者列在纸上,一一排出“留”与“走”的各种利弊。比如“留”的安稳,收入保障,比如“去”的追求和理想;比如“留”即意味着已经早早看到自己五六十岁安坐办公室的老态,比如“去”则有许多未知和不定……
列出“留”与“去”的明细表,她开始
给各个因素打分。统计结果,去昆明的分值远远高于留在省环科院。比较结束,立即行动,梅念蜀辞去省环科院的工作,来到昆明。
梅念蜀说,这个选择的过程,超级简单啊。
简单吗?
对无一亲人的昆明迎接她的将是什么,对失去稳定收入来源后陌生的生活方式,对做民间环保志愿者将面对的艰难困惑,她什么都不知道。无数未知和不定织就的昆明,二十四五岁的女孩梅念蜀来了。
在“留”与“去”、“稳定”与“未知”的天平上,梅念蜀不由自主加上一枚看不见的砝码,立刻,天平毫不犹豫地向“去”一方倾斜。这枚深藏梅念蜀心中的砝码,叫“信念”。
来到陌生的昆明,碰钉子总是难免。去了几家民间组织面试,人家不聘。梅念蜀说很理解,因为自己没有做环保NGO的经验。她和几位志愿者好不容易组织了几十位市民去“好宝
箐生态农场”参观考察,想着培养更多的市民志愿者参加“绿色昆明”的活动,结果仅余下几位朋友对他们的组织感兴趣,梅念蜀“超级满足”。为了让“绿色昆明”登记备案,成为合法的社会团体,她找到做志愿者时结识的两位省科协的老师,老师去疏通省科协领导,告诉他们小梅做事靠谱、扎实,就让“绿色昆明”挂靠在省科协吧。最终省科协领导被说服,“绿色昆明”挂靠有了着落,登记注册成功。梅念蜀感恩。
领军人
虽然年轻,她却是一个领军人。作为“绿色昆明”的带头人,梅念蜀要组织好团队,精心挑选志愿者,凝聚他们的信念和精神,为着共同的绿色目标。
梅念蜀告诉申请加入的志愿者,她尊重每个人的价值观,追求“票子、房子、车子”的“三子”也好,甘愿清贫为环保默默做事的“简单生活”也罢,所有选择都是每个人的权利。她做团队激励时,总是对大家说,认认真真想好,什么事是你这一辈子一定要做的,年轻时一定要做的;什么是你的选择目标,还有你内心深处不必张扬出来的价值取向。
有的年轻志愿者说,我的人生目标是拥有两辆奥迪车,一辆我开,一辆我老婆开。
梅念蜀答:尊重你选择做“奥迪人”,请你离开NGO,不要耽误目标早日实现。
有的年轻志愿者说,我只想多帮别人,尤其趁年轻力壮时为别人做更多的事。
梅念蜀说,你留下吧,我们一起选择做绿色NGO,一条直线走下去,你会很快乐。
按照梅念蜀的组队原则,做绿色NGO,首先要找对人,组织好团队,才能做对事。
有了人,有了团队,有了资金,梅念蜀带领“绿色昆明”拓展项目,一点点做大做实做强。
在昆明市教育局的支持下,他们选择了8所中小学开展环保科普教学试点。每个学校选两个年级,每周上一堂课。一年下来,8所学校几千名孩子接受了300多堂环保科普教育课。他们一起绘制绿色地图:在普通的地图上,手绘出各种环境标志。这里有森林、绿地,要好好爱护,不能乱砍滥伐。那里是城市污水处理厂,家里的生活脏水、工厂排出的污水,流进去,出来就是一股清泉,流向滇池,流进每个昆明市民家中。还有云南特有的滇金丝猴、各种动植物,都需要人类去关心保护,它们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都描绘在绿色地图上,共同生活在地球这个大村庄。
无处不飞花的春城昆明,无处不竖立着珍贵的古树名木。2009年开始,梅念蜀带领团队,走遍滇池周边25个村子,摸清了几千株参天古树的具体情况。他们调研这些古树名木生长生存的环境,发出“我的大树我保护”的呼吁,组织市民前往滇池周边村落调查古树,爱心守护,集体挂牌,现场宣传,从小处着手关爱身边古树。他们希望通过调查保护古树,丰富昆明市相关珍稀物种、古树名木的资料,唤起更多市民和有关政府部门保护古树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保护滇池这一昆明母亲湖周边的生态环境。
梅念蜀的目标明确又实在:我们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不一定能改变什么,但是这种行为可以影响更多的人,影响他们的绿色生活方式。我们的信念,从事公益活动,低调,简单,快乐!
我们来对话
有着诗一样名字的梅念蜀,没有诗一样的语言。简洁、朴素、从容、淡定,实实在在,一如她做人做事。
我说,你是个心很大的女孩,大小龙潭、滇池之水、古树参天,还有整个昆明的地下河流,都在你心里。
她的眼圈微微湿润,我也想父母,想孩子。孩子特别可爱,才刚刚1岁多呀,满身乳香,趴在我肩上,哼哼唧唧。
我说你的心太大,湖北省环科院环评工程师那么安稳的工作都留不住你,武汉那么美丽的城市你都不留念。
她承认内心深处有份“躁动”,一想到几十年后老态龙钟坐在办公室的状况,真是不甘心。我的心不在书本,不在实验室,而在田野在河流山川。既然想到做民间环保,去做吧,做些实事,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我继续说,你的心很大,许多民间环保组织的发起人都是四五十岁甚至更年长的人,你不到30岁就挑起“绿色昆明”的担子。
她很认真地说,协会的理事、志愿者们都非常支持我,年纪不是问题呀。靠岁月积累经验的人,增加的只有皱纹,我们年轻人每时每刻都在积累,所以会在年轻时就能成熟。
我听说阿拉善SEE生态协会会长王石都没想到你和“绿色昆明”能获一等奖。
她说,其实整个评选过程我都在发懵,脑子一片空白。宣布我获一等奖后,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都跑过来祝贺,笑得那么灿烂,那么阳光。我还想,为什么他们比自己获奖还高兴?那是一种“与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境界。我会永远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