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霍,这几张用的是你拍的照片。”
——“尽管用,这些都是来自一线的环境实况。”
说话的是国家环保部一位司局级官员,他立即得到了一个洪亮声音的肯定回应——2010年1月中旬的北京,地冻天寒远胜往年,但在北京二环路上的某会议室,气氛却因此番对话更加热情温暖。
回应者名叫霍岱珊。初次接触他的人都不免好奇:要怎么将身形并不强壮高大的霍岱珊与“淮河卫士”的硬朗称呼对号入座?又是什么原因,使霍岱珊从一介书生蜕变为环保斗士?
痛兮淮河
上世纪90年代前期,霍岱珊是供职于河南地区《周口日报》的一名摄影记者,用镜头记录真相的他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镜头里的沙颍河竟然是黑如酱油的水体和连片死去的河鱼,而他又分明记得,少年时走在沙颍河畔,“水里的鱼看得清清楚楚,口渴了,俯下身去就能喝水。”母亲河的遭遇令霍岱珊痛心疾首。
沙颍河是淮河最大的支流,沙颍河如此,淮河更为堪忧。1994年,淮河发生特大污染事故,形成污染带70公里,直接经济损失上亿元。事故发生后,1995年8月,《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暂行条例》即告出台,这是中国出台的第一部流域性法规。在这部条例中,国家设定的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时间表清晰明确:1997年实现全流域工业污染源达标排放;2000年淮河流域各主要河段、湖泊、水库的水质达到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规划的要求,实现淮河水体变清。
但时间走过1997年,霍岱珊却发现,理应实现了全流域工业污染源达标排放的淮河实际情况并不乐观。为了进一步了解真相,霍岱珊于1998年辞去正式工作,专事淮河流域生态环保摄影考察。
霍岱珊前前后后为淮河拍了1万多张照片,他的另一个发现则是,当时地方的信息上达渠道,传递的并不是淮河的真实情况。他悲哀地发现,已有的治理不过是“十年治污一场梦”。
“缺乏真实信息会影响国家对淮河流域的治污决策,决策如果有问题,也会影响治理效果,长期如此,岂不形成恶性循环?”霍岱珊非常担心。
艰难时光
霍岱珊要挑战的,是河南省项城市利税大户、号称世界第一味精生产商的河南省莲花味精集团有限公司(下称莲花味精)。莲花味精有8个排污口,每天向淮河排放的污水量曾经一度达到12万吨/天,污水中COD含量达12000mg/L,氨氮含量320mg/L。
霍岱珊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民众开始对其排污口长期进行跟踪调查和监督,一方面频频曝光其超标排放,另一方面也尝试了与企业对话沟通,但均未见推进。
2003年10月,霍岱珊成立环境NGO“淮河水系生态环境科学研究中心”(简称“淮河卫士”),机构如其名,创办是为了监督企业环境违规行为,进一步推动解决淮河水污染问题。
双方的对峙在继续,淮河的生态环境没有好转,而由于环保问题造成的诚信缺失,上市公司莲花味精的生存也在变得艰难。
1994年,莲花味精就曾因污染严重被媒体曝光,2003年,当时的国家环保总局环境监察办对莲花集团做了8天暗访后,下发《关于河南省莲花味精集团有限公司故意偷排废水查处情况的通报》,莲花味精因偷排污被罚款1200多万元。霍岱珊回忆,2005年,莲花味精的日本资方味之素表态,宁愿撤资,也不愿意投入资源整改。
事件似乎陷入僵局。
霍岱珊说,2005年年中到2007年11月,是淮河卫士最艰难的时光。他说,当时他的家被摄像头监控,出门被跟踪,去周边村庄考察被围追堵截,受国外NGO邀请参加会议,人没去成反被立案调查,还曾被不能确定身份的人袭击。
霍岱珊所在的沈丘县还曾安排当地一些工商名流与之斡旋,劝说他“行事缓和一些”,还称在监管企业环保表现方面,政府会出一些经费,但最终也未落实。
“感觉就像陷在沼泽地”,霍岱珊这样形容当时的处境。
“莲花”绽放
霍岱珊聪明的一点是,为了推动污染问题的解决,他积极尝试了将自己获得的一线淮河流域污染信息直接上报国家环保部。
2003年,霍岱珊精选自己所摄的淮河图片制成展版在清华、北大、人大巡展,反响强烈,继而又在淮河沿岸的河南、安徽、江苏、湖北展出,淮河污染的严峻事实引发广泛关注。
2005年,在日资撤离后,莲花味精的中方负责人主动找到淮河卫士,双方就NGO和企业的环境利益一致性达成共识,莲花味精决定接受公众监督,践行企业环境责任。
莲花味精改变了生产工艺,污水排放大大降低,从前制造1吨味精消耗37吨水,现在耗水4吨左右即可。2008年排放废水1.2万吨/日,现在则达到500-600吨/日,COD含量下降到70mg/L,氨氮降低为5mg/L。废料还通过进一步处理,加工成复合肥,一年可盈利2200万元。企业已经从环保投入型转为收益型,实现循环经济。有消息说,莲花模式得到了环保部认可,将以莲花标准为参考制定味精行业的排放标准。
淮河卫士做的,则是公开验证企业的绿色诚信,从淮河源头到洪泽湖800公里的河段,淮河卫士设立了8个水质监测站,30多位志愿者一天数次前往观测,随时通报信息。淮河卫士还在莲花味精门前设立信息公示牌,“在哪些工段产生了污水,怎么处理的,排放了多少,排到哪里去了,处理之后的COD多少,氨氮多少,数据每天都要公开,也对下游水质起预警作用”,霍岱珊和他的志愿者每天都在排污口忙忙碌碌。2007年《环境信息公开条例》的施行,则给了他们的监督行为一件最重要的法律武器。
“公众参与不是做表面文章,而是要深度治理。”霍岱珊看得很清楚,NGO与企业合作,企业经济发展,环境质量改善,这是最大的共赢。
走出沼泽
霍岱珊坦言,中国一线草根NGO生存环境并不乐观,本来应该花时间和精力考虑环境保护的具体实事,但在很多时间不得不思忖生存难题——资金的问题,人才的问题……尽管如此,霍岱珊现在的生存环境已经“舒畅多了”,还先后获得了2007绿色中国年度人物等荣誉。
霍岱珊认为,草根NGO要向专业化迈进,研究核心技术问题,“拿出真东西来,才能更强大。” 他带领志愿者经过4年的努力,试验成功“生物净水装置”,把沿河村庄受到污染的浅层地下水做净化、活化、软化处理,成为清洁的饮用水,2008年获得了国家专利,现已经在泥河沿岸的洼子庄周边的11个村庄建造12座“生物净水装置”,为这里3000多名村民解决了清洁饮水问题。
如今,霍岱珊出门完全不用再提防谁跟踪,淮河卫士也已经从当年的一个人(霍岱珊)、一个家庭(霍岱珊和两个儿子),发展成为有1000多名志愿者的组织,“淮河水质得到改善,水污染受害者得到救助,企业的污染治理得到提升”是霍岱珊和淮河卫士仍在努力的终极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