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小学的老师在教室废墟上哭泣。他一共失去了3位学生。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国家最近三四年对彝良县的投入,比之前30年总和的两倍还多,2008年之后,彝良县教育局已经着手规划撤并校点。但地震并不比人类更有耐心。2012年9月7日,云落寨最好的房子——云落小学的教室倒塌,三名幼童在一场震级并不算太大的地震中罹难。一切,只是因为灾难对贫困者要更残忍一些。
再一次有孩子死在地震中的教室。6岁的卢绍梅,6岁的吴绍林,7岁的王跃友。尽管,单从震级的角度看,彝良地震大自然所释放的能量,只是汶川地震的两千八百一十八分之一。
他们最后的一刻,是和云南省昭通市彝良县云落小学仅有的19个同学度过的。他们只有一个名叫朱银全的代课教师,负责教全校仅有的两个年级几门课。而在失去他的三名学生之前,34岁的朱银全从打工者转任代课老师,不过两天。
第一天上讲台的紧张已有所缓解,但他还没琢磨好怎么备课。这天上午,他教完“人”、“口”、“手”、“足”几个简单的汉字后,习惯性地提早了15分钟下课,让孩子能够好好吃带来的午饭。
下课是在11时15分,吴建英打开饭盒,里面是米饭和不加菜的肉片,卢绍梅的午餐是米饭和炒鸡蛋。因为没有加热的条件,孩子们只能是吃冷食。大约4分钟后,地震发生了。
2012年9月7日11时19分和12时16分,两场震级为5.7和5.6级的地震袭击了云南省昭通市彝良县。当云落小学感受到第一场地震的波及时,学生王跃友、卢绍梅和吴绍林,在瞬间就被夺去了生命。
全村最好的房子塌了
装了玻璃、盖了瓦片的云落小学两间屋子,虽只是土坯房,但却已经算是寨子里最好的房子了。
在那天宣布下课后,朱银全带着自己的女儿走出教室,到不远处亲戚家吃饭。还没有在饭桌前落座,大地开始抖动,屋顶的瓦片不停掉落。
地震了!这种感觉朱银全只在2008年汶川地震时感觉过,此时却更为猛烈。
朱银全抱着女儿冲出门外,亲戚也跑出来,旋即他把女儿交给亲戚说道:“我还有学生在里面吃饭!”转身跑向学校。
然而等他看到学校时,房子已经塌掉了。云落小学有两间屋舍,大的作为教室,仅能放下三列四排课桌,此时教室两侧的墙壁基本全倒,前后的墙壁也摇摇欲坠,房上的圆木重重压了下来。瓦片碎落,尘土中,孩子们哭号着,喊着救命。
朱银全急了:“学生出事,我咋跟家长交代?”他跑去找到村委会主任王义辉,叫人帮忙救学生。云落寨的房屋都是和学校一样的土坯房,村民们此时看着严重受损的家惊魂未定,但听到呼喊都跑到学校。
11个人参与了救援。人们看到教室里有四个孩子头和身子还在外面。最先被找到的是王圣洁和王圣芳,她们受伤较重,由村民轮流背着送下山去治疗。再被找到的是坐在教室左边的吴建英和张海军。
“扒拉出来后,娃娃脸上全都是血。”王义辉回忆说。6岁的吴建英是幸运的,只是头部外伤,两天后就出院,她还说不好汉语,回忆地震只会说“疼”。
整个学校到处都是孩子不停的哭声,但救援的人都知道哭声不是最坏的信息。——教室右边埋得最高的土块里没有任何呼救声传出。朱银全记得,那里坐着王跃友、卢绍梅和吴绍林。
怕伤到孩子,朱银全徒手扒土,三个孩子窝在土堆里,发现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重返灾难现场,朱银全看起来过早地衰老了。这个苗族汉子瘦削而矮小,站在云落小学的废墟里,说不上几句话就眼眶泛潮。硕大的土块与压坏的课桌间,有粉红的、蓝色的书包,一袋零食露出半截,仿佛它们的主人还在。
这一次的校舍倒塌事件,不需要调查水泥标号,墙壁尽管厚度逾尺却纯为黄土。也不需要查验钢筋粗细,校舍全部的铁元素加起来不过是一包固定屋顶的铁钉。
事实上,孤悬大山深处的简陋校舍,并非因为简单的“投入不足”,而是当地为贫所困的现实。2006年,云落小学进行了一次拆旧换新,村民们出人工,附近的一所中心小学出瓦片和玻璃。这次修整,两间屋大小的云落小学仍然只是土坯房,但却已经算是寨子里最好房子之一了。区别就在瓦片上,那些用不起瓦片的土坯房,只能任绿苔在屋顶的茅草间长满厚厚一层。
在彝良的罗炳辉纪念广场安置点,灾民们正在慢慢适应帐篷生活。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孤悬的校点
地震中罹难的王跃友的两个姐姐,都是因为上学的路太远而辍学的。
时间拨回9月7日的清晨。王学枝带着女儿吴建英站到了三家寨的路边,等他们寨子的新科老师朱银全领着5岁的女儿和6岁的侄外孙,从高处下来。
朱银全尽管才34岁,但山里人素来早婚,他大哥的女儿早早生育一子,这让他年纪不大就当了爷爷。
王学枝把6岁的女儿交给朱银全,此前的两天也都是这样,三家寨的孩子每天早上都由朱银全带着去1.5公里外的云落寨云落小学上学。
云落小学有来自云落寨、三家寨、簸箕寨、仓在寨的共22名学生。在平均海拔2000米的高大群山中,这四个寨子四散分落。最远的簸箕寨到云落寨有五六公里,它仅有的两个学童一个叫王跃友,一个叫卢绍梅,每天由两家大人轮流把他们送去上学。
这些山里的孩子只能跟在大人的后面,上坡,下坡,再上坡,再下坡……如果没意外,他们要到很多年后才能终结这种用双腿丈量大山的生活。
这艰苦的丈量,甚至打磨掉了孩子求学的愿望。王跃友的两个姐姐都是因此而辍学的。“走太远路了,娃儿不想读了。”父亲王秀德无奈地说。
云落小学其实并不算正式的小学,正式的小学在发达村,叫发达中心小学。前者只是后者的一个校点,而且是二级校点。
“这样的校点有两个,一个在云落,一个在大坪。”发达中心小学的校长陈太辉说,这两个校点都是所谓的“一师一校”,即一所学校只有一个老师,只教一个班(包括一年级和学前班)。当学生完成一年级的学业后,就要到一级校点继续读,这样的校点教到三年级,设有元宝、田坝、大寨和良子四个。
“比如大坪读完就要到田坝继续,云落读完就要到大寨。”这时年级的增长就表现为路途的增加,云落到大寨至少是40分钟山路。但这还不是求学的终点,当孩子们读完三年级,就要到发达中心小学读书,其驻地距离云落寨仅水平高差就有730米。
生活在云落寨以上的人们,除了赶场并不太下山。这段路程甚至没有摩托车愿意载客,如果有人愿意,也得付出50元的车费,对生活仅够温饱的村民,他们兜里的现金时常超不过这个数字。
王秀德也劝过女儿:“现在政策好,学校读书吃饭都不要钱,你咋不读呢?”女儿也不用天天回家,但下山一次3小时,上山一次4小时的生活让她们丧失了求学的动力。大女儿读到了4年级,小女儿好一点,读到5年级,她们在发达中心小学双双辍学,离家打工去了。
这是山里孩子求学路上不为人知的注脚。9月7日,王跃友、卢绍梅,还有吴绍林,迎来的是他们求学的第三天,未来似乎还有无限可能。
地震中失去孩子的王秀德(前)和卢银相,蹲在地震中倒塌的云落小学前,他们的小孩就是被倒塌教室砸死。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小学辍学的老师
彝良全县一共有朱银全这样的代课教师约1000名,要用正式编制的教师取代全部代课老师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事实上,这也是朱银全上的第三天课,9月5日他才刚刚成为一名代课老师,这大概是他小学辍学后,第一次回到教室。
代课老师这个群体,教育部门早在几年前就有意取缔。然而在很多地方却依然存在,且不论他们在哪里,都是和“贫困”、“边远”这样的词汇相伴相生的。
彝良县是国家第二轮重点扶持的国家级贫困县,该县的领导谈起基本县情,总结为一句话:农业弱、工业小、财政穷、基础差、人口多、资源好。
彝良全县一共有朱银全这样的代课教师约1000名,要用正式编制的教师取代全部代课老师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们全县编制指标是5300个,我们现在用了4800个,剩下的指标就算报也很难批下来。”彝良县教育局副局长周光富说,这是因为多一个编制就要多开一个人的工资,县财政着实困难。
像朱银全这样的代课老师每月报酬仅500元,其中只有10到20个指标是县上解决的,绝大多数代课老师的工资要学校想办法,学校就只能从学生平均公用经费里挤一部分出来。
解决代课老师的问题,根子在建设更好的学校。只有学校建设好了,才能使学生集中起来教学。“云落小学只有7个一年级学生,不可能派正式教师去。”陈太辉说,一名有编制的教师对应的小学生人数是23名,而且好多正式老师也不愿意去边远地方。
政府并非没有修建好学校的意愿,只是经济与地理条件严重限制了当地的发展。“我们制定了158所标准化小学的规划,但‘十二五’期间能完成79所就达标了。”彝良县教育局校舍改造办公室副主任胡顺伟说,全县完成中小学包括幼儿园的标准化改造,预计资金要27亿。这相当于彝良县2010年的全县生产总值,很难在短期内实现。
巍峨群山也是很大的阻碍。彝良县坐落在乌蒙山区一块河谷地带中,县城逼仄狭小,容纳不了太多人口,而在它高差2260米的山区里,还分布着133个村。
在这里要找一块平整的土地都很难,建设费用中附属工程的造价相比别处要高出许多。胡顺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8年汶川地震后,全国开展薄弱学校改造,当地一所学校得到了国家100万的拨款用于建筑本身,但为了平整土地等附属工程,地方还得再投入100万。
材料的运输成本也高得令人咋舌。一块砖在县城不过5毛左右,一旦运到云落寨,就高达1元1毛。两间砖房在山下也就两三万的事,但在云落寨上,就要五六万。“十一五”过后,彝良县农业居民人均纯收入仅2650元。公私财力皆孱弱不堪,朱银全,王秀德,那些居住在大山中的村民,几乎都居住在土坯房中。
与地壳赛跑
地震多发的云南,这场地震震级不是最高,却是近十年来死伤最惨重的一次。
清除茅草屋得益于云南省数年前推行的农村民居地震安全工程建设和农村危房改造。类似这样的国家工程,彝良县都没有错过。中国三十年高速增长的宏大叙事下,彝良并非全无发展,只是太过缓慢,也很难影响至边远的山区。
陈太辉对此深有体会。他1992年就调到了发达中心小学工作,学校坐落在发达村的彝海河边,一条铁索桥连接了学校和村镇,每天学生都要在桥上晃晃悠悠地通过。直到2004年,索桥才由昭通市教育局出资改建为水泥石板桥,金额为8万元,还不及一块奢华的手表。
尽管有进步,陈太辉眼中发达村仍是个与其字面意义相反的地方。“在我们这儿开个馆子都养不活人。”有时来个朋友,点个鸡,点个鱼,就能难倒村里的饭馆。
2006年时,发达中心小学还是土木结构的,但幸好没有错过全国中小学校舍安全工程。2010年,新建的发达中心小学交付使用,地震时,这所学校七百多名学生仅有两名在校外躲避地震时受轻伤。事实上,自2008年汶川地震后,全国校舍安全得到前所未有重视,彝良也受惠于此。周光富说:“这方面主要靠国家,而最近三四年对我们的投入,相当于之前三十年的两倍还多。”
不是没有变化,而是太慢了。云落小学已来不及在地壳的能量释放前完成改造。事实上,县教育局已经着手规划撤并校点,建立标准化村小。但在找到合适的地方建设前,云落小学不能撤销,而既然已经决定建立一村一校,对原来的校舍改建又会造成重复建设。解决这个问题唯一需要的只是时间。
三位不幸的幼童是这场灾难中仅有的遇难学生,但也只是众多死难者的一部分。事后检视,在地震多发的云南,这场地震震级不是最高,却是近十年来死伤最惨重的一次。截至9月10日,地震造成了81人死亡,821人受伤。可堪对比的是2011年3月云南盈江地震,震级是5.8级,25人遇难,250人受伤。
为何一场震级不高的地震造成了更大的伤亡?云南省地震局局长皇甫岗对媒体表示,重要原因之一便是灾区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低,当地群众生活贫困,房屋抗震性能偏弱。
对于王跃友、卢绍梅和吴绍林来说,贫困最终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在地震来临前4分钟,宣布下课时,朱银全告诉孩子们,很快他们就可以吃到热饭了。国家对每个孩子有每天3元的午餐补助,朱银全已经得到了通知,先由老师把免费午餐做起来,厨房就设在学校的另一间房。“没得意外,这都是两天后就要做成的事。”事后,朱银全说起来眼眶不禁泛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