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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助者说】第10回:何进出差都在干什么?

(一)

 

五月下旬,我跟随福特基金会高级项目官员何进再下长沙。今年以来, 随着社会资源研究所(SRI)事务日益增多,我已有四五个月之久没跟着何进出差了。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就像一个项目拖了这么长时间一样。为此,尽管五月依然杂事繁多,但有机会便欣然同行。

 

实际上,这确实是一个项目。在SRI项目管理系统中,它的编码是“20007资助学习”。机构安排了一笔专项预算,用于随行的差旅、住宿、餐饮等费用。于是,我便有幸经常与何进同行、讨论、交流。

 

过去一年来,我跟随何进到访过上海、苏州、西宁等近10个城市,看过接近20个项目。这个过程中,我们拜访了十余所大学,其中既包括“985”、“211”工程大学,更包括一些普通院校、民办大学、职业院校、中外联合办学等高校;与众多一流的教育学者和实践者讨论问题;也与当地的教育官员进行了对话交流。这一年,我的眼界大大开阔。我逐渐清楚,原来 “资助NGO”并不是资助的代名词。大学、政府甚至是商业机构,只要他们找准问题,设计出创新的且可能可持续、宜推广的方案,都是社会事业的有力推动者。

 

当然,我的工作并非伴行书童那般轻松,还要做大量练习。2013年,我几乎每个月都要用大概一周的时间,阅读各类项目文书,然后通过邮件、电话以及面对面的形式,向何进说明我的看法,然后聆听他的反馈。这是一场真正的“对话式学习”,也是“资助学习”最燃烧脑细胞的部分。熟悉何进的人都知道,蒙混过关可不容易。为了对话更有趣,我总是努力想得再深一点,再独特一点。好在,这真是一个妙趣横生的过程,尤其是在通往项目地的飞机上、火车上、汽车上。彼时,在惬意舒缓的节奏中,火花四溅。

 

后来了解到,我并不是随行学习的第一人。在我之前已有两位“师兄”随行,他们现都在公益和教育领域从事着重要工作。此后,陆续加入进来随行学习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大多是来自北京、上海、浙江甚至香港、澳门的基金会、NGO、媒体和教育机构。每次出差,少则两三人,多则十几人,浩浩荡荡,俨然一个考察学习团。当然,绝大多数人的费用是需要自理的。

 

由此可见,这是何进的一种独特工作方式。有团随行是一种常态,而非一种例外。这种方式,它既可以帮助像我这样的随行者开拓眼界,增加见识;也可以帮助受资助方接触到更多的资源和见解。随行团营造了一个场域,不同组织、不同个人,在这里相互结识、交流甚至洽谈合作。在过去一年中,最终走向合作的案例还真不少。有的基金会后来开始给福特的合作伙伴提供资助,有的随行团成员之间合作开展了项目

 

想起在2013年福特开放日上,福特的项目官员说到,为合作伙伴引介资源,搭建关系和网络,也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之一。

 

随行学习,甚至组团随行,这是何进出差所做的第一件特别的事。

 

(二)

 

此次长沙之行一共四天,我们走访了湖南涉外经济学院、长沙理工大学和湖南广播电视大学。湖南涉外经济学院是“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项目的潜在试点院校,可能会承担其中的一个子项目。长沙理工大学正在申请一个名为“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公平第三方监测”的探索性实践研究项目。湖南广播电视大学的“一村一名大学生”远程教育项目已接近尾声,此次算是项目结项评估。三所学校,正好对应项目开展的不同阶段。

 

资助官员造访合作伙伴,开会再所难免。照例,三所大学都安排了各种会议。作为与合作伙伴一起工作的主要方式,何进在会议的召开上颇费了些功夫,也逐渐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风格。

 

首先,参加会议的人员类型多样。校长、教育局的干部,院长、项目负责人、执行团队,学校的老师、学生,合作机构以及受益人的代表,要么济济一堂共同交流,要么间隔开会,逐一交流。很少有只和项目团队交流的情况;

 

其次,参会者排位、发言不分主次,所有人平等发言,尤其重视项目团队成员、受益人和合作伙伴发言,有的时候甚至要求项目负责人不得发言。会议有一个小细节,不单独介绍领导和来宾,每位参会者均需自我介绍,即使参会人数超过三十人,亦不废止;

 

再次,鼓励每个人自由发言,实事求是表达自己的看法和见解,不讲官话、套话,不要念发言稿式的照本宣科;

 

最后,会议一般会准备大白纸和白板笔。何进自己喜欢也鼓励其他人在上面写写画画。这样让每个人都看得见,也可以相互分享。

 

 这种方式,与领导发言、尊卑有别的会议,迥然不同。与何进长期合作的机构,早已熟悉了这种风格。一进会场,一旦开会,必然是多方利益相关者悉数到场,大家公平发言,而项目负责人则多会控制自己的发言欲望。那些第一次与何进互动的人,则常常感到一阵错愕。有的人把这种方式归结为“西方的平等”,小声嘀咕说:“西方的会议,就是不一样”。

 

由此,在何进的项目会议上,你经常能见到这样一道风景:校长、院长、教授,端坐在会议桌前,听普通老师和学生说话。短则半天,长则一天。

 

当然,上述是会议的“形”。座次、介绍、大白纸,这些好学得很。而这些形式背后,在我这个学生和拥趸看来,则颇有深意。

 

在会议上,何进介绍福特基金会时常常会说:“这不是福特的项目,而是你们的项目,福特只是帮忙的,你们才是主人”。

 

这一次,在湖南广播电视大学的项目会议上,看着现场坐着的三十余位“农民大学生”,我忽然认识到,他们才是这个项目的主人。不管福特基金会出了多少钱,大学的校长、书记、院长、学生坐成一排排,不管是高校领导力的提升项目,教育范式改革的项目,还是教育公平监测体系的研究项目,说到底都是为了让学生能上学、上好学。所以,他们才是项目的主人。

 

相对于福特,项目执行方是主人。对于项目执行方,服务对象是主人。项目会议,不是呈现项目执行方成就的场所,也不是彰显福特基金会功德的舞台。项目会议,更应该听到的受益人的声音、观点和看法。如果把主次关系搞错了,让学生来听老师讲话,让老师来听领导讲话,让领导来听出资方讲话,这个会议就颠倒了。

 

以我之见,这才是“何进式会议”背后的深意。如果只注重“形”和忽略了“意”,得形而忘意,则舍本逐末矣。

 

开一种有所不同的会议,这是何进出差时所做的第二件特别的事。

 

(三)

 

除了到项目点实地考察外,剩下的时间,我们都是在与不同利益相关方的交流中度过。何进主要都和伙伴交流些什么呢?

 

在湖南涉外经济学院,大家自我介绍方罢,何进马上就说,“我想听听大家的需求,大家在工作中遇到什么问题”,或者说“这个项目是关于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的,请大家谈一谈现在学校教育方面有什么问题”。之后,这个会议就真正开始了。老师和学生们先后发言,虽有人十分谨慎,但也常有人一吐胸中块垒。每当有人说出具体的、有意思的问题时,何进往往会追问,“您觉得这是真的问题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发言者往往一愣,然后接着想,接着说。一场会议,四五个小时,基本都在讨论问题中度过。

 

第二天,我们来到长沙理工学院。项目负责人早已与何进有过几轮项目讨论,开会前也已将最新的项目设计发给了与会人员。然而,会议的一半时间,也就是整整一个上午,讨论的仍然是“这个项目希望解决什么问题”。二十几位到场的朋友你来我往,不乏针锋相对。而当天下午,则用来讨论项目的长远目标和近期目标。

 

第三天,我们到达湖南广播电视大学项目地冷水江电大。除实地考察了两名学员的创业项目外,冷水江电大分别组织了面向学员和老师的两场交流会。两个会上,何进问了两个问题,“你在项目中有什么收获?”、“能不能告诉我,你认为项目如果怎么样就更好了?”。两场交流会各三小时左右,讨论的绝大多数内容又都是需求。

 

如果说前两个学校的项目尚处于洽谈阶段,重点谈需求可以理解。而第三所学校,项目已几近结项,还在谈需求,这就有些让我意外了。

 

以我观察,何进对需求和问题分析的重视,超乎想象。有人向他提出项目申请,他看得最多、谈得最多的就是“需求”和“问题”。他帮助受助方提升项目设计,功夫花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用“状症因缘”以及“参与式”的方式,来优化问题分析。只有在问题明确的时候,他才会去看项目的目标和成功指标。而只有在“问题——目标——成功指标”三点一线清晰之后,他才会去讨论项目的活动和预算。这种方式,和很多基金会首先看预算、砍预算,和很多公益组织首先想活动,然后再给自己找问题、找目标的思路正好相反。这种思维,也是我随行何进学习的最大收获之一。

 

听需求,尤其是受益人的需求,这是何进出差时所做的第三件特别的事。

 

(四)

 

如果武断一些,或许我可以说何进出差就干上述三件事。在三件事的背后,他期望将做事的方法、规则和文化传递给受助机构,从而起到“做事、练人、摸方法、创机制、学规则、提高能力”以及“授人以渔”的作用。

 

然而,在第三个项目评估时,我注意到何进有些事情没有做。我问何进:“你为什么不检查项目活动有没有如实开展,也不对照原计划检查项目?”

 

资助不用担心这里的猫腻吗?在坊间,我们不是也经常听到一些传闻?基金会和公益组织之间,因此相互指摘也并不鲜见。

 

这个问题,我问过两次。何进也给了我两个不同的回答。

 

第一个是,“他们已经在项目中期以及结项报告中写过活动执行的情况了”。

 

第二个是,“如果我去查,你认为结果会怎么样?”猫鼠游戏,查的方法很多,造假的方式也很多。“如果查出问题,是我赢了?是福特赢了?问题还是问题,不会得到解决”。我们的重点应该放在解决问题上。

 

必须承认,其中所透露出的信任的价值观,深深地吸引了我。我猜想,我还是初次或者是第二次与这些合作伙伴交流,而何进已经和他们有多次接触,所以这种信任是有一定基础和判断的。此外,我也听说过,福特基金会如果发现问题,信任一旦被打破,后续再合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路上,我们就信任的话题,又谈了很多。何进说:“我这个年龄,看事情的角度和你不一样”。嗯,这可能是另外一个关键点。

 

我隐约感觉到,在走访这三家机构的时候,我几乎都是把重点放在了项目上,放在了“事情”上。项目设计得怎么样?事儿做得漂不漂亮?这是我最关心的。

 

然而,有没有一种可能性,虽然项目做得不完善,但其却是一个“社会改变”的重要起点,或者是一个长期才能取得的成功所特别需要的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把眼睛盯在了一棵棵树上,而忽略了一片更广阔的森林和生态呢?

 

反观SRI自身,对此有颇多感悟。想当初,我们向南都基金会申请资金,首次开展公益评估工具的引进和试点工作。现在回过头看,当时选择的工具,我们早已不满意。而我们原计划实施三个试点,在第二个结束时就终止了。然而,谁能说不是这个并不那么成功的项目,开启了SRI的评估业务之旅,并且逐步让SRI成长为一个坚定的评估思维以及有效公益的推动者呢?

 

不拘泥于项目活动,更加关注人、机制、方法、规则、文化等与长期成效有关的事务,这是何进出差所做的第四件特别的事。

 

(五)

 

在《草根慈善》后记中,萨莫维尔提出了七条“让慈善事业更加有效、激动人心和充满乐趣”的建议,最首要的一条即是劝告资助者走出办公室,承诺用30%甚至更多的时间到实地中去。如今,基金会也越来越重视资助官员出差,也有更多资助官员走出办公室,和伙伴们一起工作。然而,资助官员出差干什么? 出差对于资助工作又意味着什么?

 

一般而言,人们通常提到的出差理由是熟悉项目及所在地的实际情况,弄清楚那里发生的事情,或者是进行项目的监测评估。然而,假如我们能在办公室拿到更详尽的信息,或是通过第三方机构能了解这些情况时,出差是否还有必要呢?让我们回顾一下,何进出差都在干什么?随行学习、参与式会议、聚焦需求、更加关注长期成效的事务,这些是何进出差干的四件特别的事情。毫无疑问,这些事情待在办公室是无法完成的。可以看出,这四件事与项目相关,却又是超越于项目本身的。换个角度来看,如果我们出门期待和准备干的,还是和待在电脑前干的事情差不多,那我们还有必要花费钱财出来么? 

 

我推崇何进的工作理念和方法,并在多种场合极力推广。不过,经常有人说,何进的方法别人学不来。的确,很少有人有他那样的学历和工作履历。然而,如果这些方法不能为别人所用,这本身也违背了何进“宜推广”标准。再者,一味强调无法学习也未免太妄自菲薄了吧。

 

有一位曾与我同行学习的朋友,他就把“伙伴同行”、“参与式会议”、“聚焦需求”等方式用到了自己的资助工作中。而作为一名从事公益项目设计、监测、评估的专业人士,我正尝试开发符合国情的推动有效公益的DMEL体系,自觉也从何进的工作方法中获益良多。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何进的资助方法是普适的。在我看来,每种方法都有它的应用环境。每一家基金会也有自己的战略、定位、优势以及局限性。我在这里讲述何进出差的故事,也并非是想让大家参照学习,而是期望能引起资助者思考:出差的目的与价值何在?出差在自己整个资助工作中到底占据何种位置呢?我们无需对这些问题有清晰的回答,但从这个角度看,何进出差干的事情或许能对大家有所借鉴和启发。

 

资助者说】是社会资源研究所(SRI)推出的专注于探索基金会有效资助的微专栏,每周一与大家见面。该专栏将邀请在基金会一线工作的资助官员,为大家带来鲜活的资助体验及自己的思考和感悟。期望能成为基金会资助者、项目官员以及公益组织从业者加强了解、自我提升和促进交流的虚拟平台。

 

同时,我们也期望这个专栏是由实践者共同完成的,从而呈现异彩纷呈的真实世界的资助。如此,我们才有可能在众多尝试中走出自己的道路,让基金会资助工作成为激动人心的最美好的事业。觉得不过瘾,想分享自己的看法或经历,欢迎随时联系。评论或投稿,可以直接回复本账号,或发邮件联系社会资源研究所研究员刘涛:tao.liu@srichina.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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