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有一批人,喜欢制订规则。以为有了规则,一切的事情都好操办。在这批规则爱好者眼中,所有不遵守规则的人,都应当通通拉出去枪毙,或者,至少拉出去鞭打示众;最不济,也要尽情地以“大量票据不合格”之类的名义,好好地羞辱一通。
但世界上所有的创新,都是在违反规则、藐视规则的尖锥下得以突破的。于是,社会就出现一些奇怪的较劲,一边我们在使劲呼吁社会创新,相信社会不创新,人类就可以整体去死;同时我们又不停地制订规则,以束缚创新、压抑创新、打击创新、迫害创新。
我们不能无理地猜测。以为喜欢制订规则的人是一些内心阴暗的家伙,他们制订规则的目的就是为了巧妙地控制别人,以通过规则实现自己的专制欲。我们也不能无理地猜测,以为那些动不动搬出规则的人也是在控制别人,以实现自己一点点阴暗的满足,或者给自己的不作为戴上鲜美的合规面纱。
最有意思的是“公益大腕”邓飞的发展路径。邓飞的突然袭击,完全是“超越规则”或者说“放弃规则”的结果,而发展至今的被称之为“中国乡村儿童联合公益”和“中国生态安全”诸多项目,都迅速地转向规则的制订和约束。其结果,当然是保障了其项目的最低社会风险。但同时,总让人觉得这中间有些有意思的冲突仍旧在暗处隐藏。未来会出现什么风险,谁也不知道。
全世界都认为基金会应当透明公开公正。为了保障这一点,给基金会穿戴上了非常多的镣铐,同时相信这些镣铐的存在,会让基金会保持其社会创新能力的同时,还可保障持续获取社会公众的信任。
有时候,我们看到了相反的结果。由于畏惧规则的带来的社会惩戒,好多基金会工作人员放弃了原先的初衷,因为,一做创新之事,必然会引发公众争议;一争议,就有人可能扛受不住社会的压力而身心失常。有时候,由于畏惧规则之祸落在自己的身上,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拼命地想出了“充分利用规则进行风险外化”的行为方式。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本该充满活力的社会创新团体,由于对神圣的规则充满了强大的敬畏,其结果是要么自身的行动力严重衰退,要么是自身的风险担当气魄严重衰退。在这时候,谁与基金会合作,谁就会饱受规则的惩戒之苦,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创新能量在一天天殒落。公募基金会,成了许多创新者的“集体公墓”。
世界发展至今,有一个强大的误会在控制。我们以为世界是由钱构成的。因此,公募基金会、非公募基金会,如果要对公众负责,就必须用钱来把事情说明白。而钱又是生性最多疑的东东。匹配这种思想的后果,相应的,人们就一定要相信,世界是由“怀疑”构成的。“爱飞翔和爱怀疑的是鸟,淹没一切是的金钱”。
而实际上,真正的世界,应当是由两个基本条件构成的,一是由“劳动”构成的,二是由“信任”构成的。“钱”永远无法真实地衡量“劳动”和创意的能量,“信任”必须随时把“怀疑”阻挡在外。一个人丧失了劳动,这个人就成了废品;一个人丧失了信任能力,这个人也同样成了废品。一个基金会如果成天只盯着钱,却不尊重高举着这些钱去做事的人所付出的劳动,那么,这基金会,肯定做得不通透。一个基金会如果成天以怀疑为能事,以为行动者完成一件事,全靠那几块钱才得以实现,却忘记了其愿望、精神、勇气、风土感觉、习俗融合、智慧、辛苦付出的价值,那么,这家基金会必然会得到社会的恶评。
这个世界上的基金会,按照当前的规则和法律的分法,不外乎两种,一种叫公募基金会,一种叫非公募基金会。而其实在社会上,最有活力的,其实都不是这两种,而是形形色色自由而灵动的“私人基金会”。这种“基金会”与“国家规范下的基金会”一个非常大的不同,就是几乎基于信任在做事,容易被对方的“劳动之美”所感染。“私人基金会”的实践者非常清楚地知道,其参与资助的支持过程,不是施舍,不是投资,不是购买,更不是放贷。每天在公益领域里涌动得最热烈的,就是这些互相传递的信任、仁慈、爱意与美感。在社会公益的洪流中间,诸多“正规基金会”身影不停地晃动,起伏着其愚蠢、傲慢、笨重、虚伪、臃肿、多病的面容。
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好像就是去年——我写过一篇小文,叫《人人都是基金会》,当时只是恍惚地觉得,其实这个社会,真正有活力的,是随机、零散而快速的资助——任何社会个体,无论手上有多少资源(智力、精力、体力、资金等),都可以随时成为社会公益的参与者和介入者。但那时候,我还是缺乏一种勇气,往前再走一步——想像一个更大的可能:假如有人信任我,把钱给我,让我成立一个“环保行动者私人基金会”,由我所协作的团队去资助中国各地随时起落的环保行动者,我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承担?
继续举“邓飞现象”为例。公众愿意捐款,不是因为对他所依托的公募基金会的信任,而是基于对他及他所组织的团队的行为方式的信任,然后,再由邓飞把这个信任进行再委托和分发给不同的挂靠基金会。某种程度上说,是邓飞在引导着基金会前行而不是基金会在引导邓飞前行。是社会资源进入“邓飞私人基金会”,再按照规则转投其他挂靠或者和协作的各公募基金会。这样的合作,有人打过一个比方:是自由冲撞的江湖势力,与保守呆板的正统势力,之间的妥协与平衡。
再举一个例子,有一天下班,我与一个同事一起坐地铁。这时候来了一个声音宏亮的老太太,她穿着朴素但声音强势,她站在我这个同事面前,要求他帮助她。理由是她有病,她老了,她需要做手术,她没有钱,她需要帮助。同事没有抵挡住她的“诱惑”,掏出了五块钱给她。这位老太太继续转向下一个人,开始其艰难却又颇为强悍的“公益募捐之旅”。
相信这样的经历在几乎所有人的身上都发生过。这个社会,每天总有那么一两刻,会袭击我们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让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启动自己的“私人小基金会”,往公益的领域试着给出一点点能量。哪怕这过程可能受骗,可能无效,可能不会让自己从此高尚几分几厘。
自己有钱,随意出入与公益的各个关卡,这是每个人的自由。而一旦接受他人委托、社会信托,似乎就责任重大,重大到一个人不敢随意担当,需要规则来帮助分摊。但如果一个人,真的愿意接受众生的重托,把别人的资源,引导到自己开辟的渠道中增持放大,进而让公益的力量变得更有效那么一些,这过程究竟是资源吸附的过程,还是责任担当的过程?
在我看来,世界上最容易成为困难的,恰恰是资源。一个人手上有几十块钱,可能可以很快乐地做公益。但一旦他手上有那么几十万元,可能其公益之旅就会被得相当的不轻松。一个人如果只是花自己的钱做公益,陈光标也好,成龙也好,王功权也好,谁也没有办法说他们什么,但如果一个人花别人的做公益,这中间的责任是不是就该因此变得更大?我一直没有想清楚。
但我看得更多的是公益行动者的筹资之困难,以及“资助不及时”、信任不到位,导致的公益幼芽无法萌发的惨案。很多事,其实不需要多少资金就可发动。很多事,恰恰是因为过度遵守规则把事情演砸。很多事,恰恰是因为太过于遵守规则而让公益冲动阵亡在孵化过程中。
在此,我大概已经想明白了。假如真的要成立一个“环保行动者私人基金”,需要几个条件:以个人名义注册的私人账号。简易而快速的财务来源和走向公示。“资金池”里的钱主要不是来自于我个人,而来自于各种社会力量。资助的流程不通过程序来实现,而通过平时在行业的持续观察中进行迅速的定位和把握。资助的意愿甚至不是来自于需求者的主动申请,而是来自于资助者的主动出击。资助的“评估”不通过行政报告的财务报告进行衡量,而通过其做事过程中的同步判断。资助错误的后果不由受资助者承担,而是资助者自己承担。资助的过程充满信任、协作、支撑、友好的氛围,相信资金只是对行动者完成其使命起到极微小的作用。
最后,资助的完成要对行动者或者说资源疏导者进行深切的感恩。如果没有行动者的付出和匹配、导流,再好的资金池也会成为“一潭腐烂而绝望的死水”。资源烂在手里,就和一盆煮好的补品,由于吝啬、多疑、贪婪、恐惧,而迟迟舍不得吃,最后通通馊掉,差不多。当我们花费巨大的代价处理掉这些一转眼间成为污染之物的“良好资源”的时候,我们应当对那些“让资源成为废物”的诸多规则,发出最猛烈的抨击和诅咒。
我不知道我想的这些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很多事,想一想总是可以的,尤其在当今,环境恶化已经到这么严重的时候,看到不少虚伪的基金会们,还在用规则来使劲把行动者推挡在门外的时候,我觉得,是该表达一下这个悲愤的理想的时候了。也许,这会带来又一个新的社会创新。简洁,明快,充满信任和期待。
当然,这样的“私人基金会”不是对被规则缠死的那些基金会的替代,而是对新空白区域的挖掘,或者说对愿意尝试这样做事方式的“基金会创新者”的鼓励和激发。甚至可以说,是对一个一直不被正视的“主流公益运行方式”的肯定和褒扬。在规则把大家快要圈养至死的时候,必须有一些富有生机的浑水冲入污臭的泥潭,让暮气沉沉的水面焕发新的生机。
“爱缠人的规则”只是社会运行的一部分。这个社会,最好的方式其实是混沌。也许在中国以外的不少地方,“私人基金会”更为通透的泛滥。我几乎没去国外考察过,不太敢说,但我总觉得,在那些以信任为基础的社会,这样那样的“私人基金会”,应当很发达,很从容,很自如。
(2013.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