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由“同志人群”组成的志愿者小组,似乎是这个人群获得温暖的惟一渠道,虽然这些志愿者本身也无依无靠,生若浮萍。
“同志”,这个在一定情境中特指“男同性恋人群”的字眼,如今已尽人皆知。这个特殊的群体,在主流人群之外,默默地生活着。
“紫色部落”
12月29日,2007年最后的一个周末。晚上10点20分,记者乘出租车来到天津河北区红旗路附近。街道空旷而安静,只有一两个售卖烟酒的小卖部散落两旁。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酒吧的所在地。
记者向小卖部的店员询问,“紫色部落酒吧在哪?”小姑娘走出来,用手指指身后的一个大院,脸上挂着暧昧的笑。
大院门口挂着一个破旧的牌子,上面写着“汽车修理配件厂”。走进去,坑坑洼洼,几乎没有路灯。向前200米,隐约看到一块闪烁的霓虹灯招牌“紫色部落”。
这是天津一家著名的“同志”酒吧。即使在这样隐秘的地方,仍然有众多客人。酒吧旁相邻有一个浴池,也只为“同志”服务。天津市区,这样的“同志”酒吧大约有6家,会所有十几个。
从窄窄的楼梯上去,推开门,酒吧里边音乐轰鸣,灯光昏暗。服务员安排记者坐在靠近舞台的一张桌子旁边,上面摆放着饮料和瓜子。
舞台的幕布上,张贴着圣诞老人的图片。很多人在随乐起舞。和大多数酒吧不同的是,舞伴全都是男性。一些由男性化装成女性的反串演员,除了身材高大之外,扮相和一般女性并无二致。
20分钟过去,演出正式开始。
那些反串演员轮流上场演唱,全都是耳熟能详的曲目:《有一种爱叫放手》《求佛》……还包括《我爱你中国》这样的主旋律歌曲。这些演员都有自己的绰号,比如“甜歌皇后”之类,每个人都引得叫好一片。
半个小时后,最精彩的,也是最主要的节目开始了。
一个由“同志人群”自己编排的小品,全由反串演员表演。一个人穿着白大褂走上台,介绍自己开了个小诊所,“以前我是兽医,给狗看病。现在宠物狗都成了流浪狗,我就改给人看病,反正用的药都一样。”标准的天津话。台下一片哄笑。
几个扮演“小姐”“母亲”等角色的演员上场前来看病。又是一阵玩笑。扮演医生的演员,根据剧情讲解安全套使用的方法和重要性,以及对于艾滋病防治的作用,其间多次提到“深蓝工作组”。
“我看病收费,人家深蓝可都是免费的,下次去那看啊。”“医生”说。
这些人提到的“深蓝工作组”,是天津最著名的一个由“同志人群”组成的志愿者小组,主要工作是帮助“同志人群”预防艾滋病和自我认同的心理辅导,在“同志人群”中声望很高。
小品持续了半个小时。“深蓝工作组”组员,开始拿出放在桌子下面的几大盒安全套,分发给现场的“同志”,他们全都大方地接过去。
主持人上台询问大家:“刚才节目中教授的安全套使用方法对不对?”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角落里发出一个声音,“不对。”
主持人赶紧答腔,“哪位说不对,愿不愿意到台上来?”沉默。主持人说:“现在请深蓝工作组的志愿者,给大家讲解正确的使用方法。”一个人上台给大家讲解,台下安静地听,也不时爆出一阵哄笑。
讲解结束,主持人公布了“深蓝工作组”的电话,“我希望所有的朋友都能记住这部电话。这是我们健康的保证。”
歌舞继续,音乐如常。200多平米的酒吧,被70多名“同志”坐满。他们大都相互熟识,有的聊天喝酒,有的在吧台玩骰子。
国际上对于“同志人群”的统计数字多有争论,一般认为有4%左右的成年男性喜欢同性,而且无法改变。这个人群包括任何阶层。来这个酒吧的同志当中,有的是酒店工作人员,有的是艺术家,有的是国家公务人员。
据酒吧老板介绍,这个酒吧消费层次属中档;收入高的“同志”有的生活更加隐秘,而一些民工“同志”只能去公园或者公厕。
在这些“同志人群”当中,根据“深蓝工作组”的调查,使用安全套的仅为10%。这些人并不知道安全套可以防止艾滋病和其他性病。经过“深蓝工作组”3年多的努力,现在的安全套使用率,已经上升到30%~40%。
凌晨12点半,演出结束,陆续退场。主持人在台上对大家说,“‘同志’并不可怕。如果你有家庭,那么请你对家庭负责。如果你是单身,那么这也是你自己自由选择的生活方式。我们不要伤害一个女孩。我们团结起来,团结就是力量。”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
这样的活动,“深蓝工作组”一般都会参与,并在现场分发安全套,讲解艾滋病的防治知识。3年多的时间里,这个小组从无到有,如今已经牢固地镶嵌在“同志”人群中。
深蓝起步
“深蓝工作组”的负责人叫嘎嘎。今年39岁,天津人,‘同志’。喜欢穿一身白衣,看起来年轻,精神,阳刚。用他的话说,“我心理性别是女性,但我觉得我挺爷们的。”
1999年,嘎嘎还在北京的动物园批发市场做服装生意,生意做得很大。因为认识崔子恩等专家,他就自愿到一些“同志”浴池做志愿者工作。
“同志人群”包括活跃人群和隐蔽人群。经常出现在酒吧、会所和浴池等地方以及经常上网的属于活跃人群,其他的则是隐蔽人群。隐蔽人群占绝对多数。嘎嘎针对的就是那些活跃人群。
“那时没什么知识,就是发发安全套。”嘎嘎说。每一次去浴池,他并不说明来意,只是正常买票,洗澡,和“同志”朋友聊天。有了熟悉的朋友,聊天间就把安全套发给他们。有些人拒绝接受;有些人拿到手里,当着嘎嘎的面,把它吹成气球。“他们认为,两个男人又不会怀孕,为什么要用这些东西。”嘎嘎说。
日子一直这样过去,嘎嘎对于这些没有太多的感觉。在他看来这只是完成自己想为“同志”做一点事的心愿。他并不关心效果。
2004年3月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嘎嘎的生活。
2000年,嘎嘎把北京的生意交给表弟打理,自己回到天津照顾生意。2004年开始在一个“同志”网站做管理员,“纯粹是帮忙。”同年,著名学者张北川发起一个针对“同志人群”的问卷调查活动,嘎嘎所在的网站承担这个问卷的网络部分。
当时,很多其他城市的“同志”志愿者小组,在一起开会商讨问卷调查的情况,惟独没有天津的。这件事对嘎嘎触动很大。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事情。
嘎嘎找到另外两个“同志”朋友商量。在只有3个人的情况下,2004年10月,“深蓝工作组”成立。人手紧缺,又都是兼职,活动开展并不顺利,只是针对一些“同志”浴池,在熟识的“同志人群”中派发一些安全套。
第一次正式活动,已经到了2006年春天。
那一次,嘎嘎自己出钱租下天津一个叫做“漂亮男孩”的“同志”酒吧,提前在网上公布活动主题――“‘同志’同伴教育”,酒吧的场地费和奖品费用一共1400块。“一等奖是一个MP3,另外还有一些水具和同性恋书籍。”嘎嘎对当时的细节记得很清楚。
那个酒吧很小,不到70人把整个酒吧坐满了。那一次活动之后,志愿者增加到7个人,其中一位是医生。还有一位来自台湾,曾经做过志愿者,很有经验。第一次活动让嘎嘎有了信心。
紧接着,他和天津疾病防控中心合作做了一次针对“同志人群”的检测。
那次活动提前发布门票,入场以及检测全部免费。那一次来了150人。在天津的另一家“同志”酒吧,没有空调,正值6月,150人坐在里面,热得像蒸笼。
活动开始,专家先进行艾滋病的趋势和危害报告,台下鸦雀无声。演讲结束,开始自愿接受艾滋病检测。
50个人参与,无须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每人只对应一个编号。检测结束后一周,自愿打电话索取结果,除了自己,“同志”间任何人都不可能知晓他人情况。这次检测结果有1人感染艾滋病,11人感染梅毒。
为“同志”进行检测的天津疾控中心主任朱效科说,根据这次检验结果,天津“同志人群”艾滋病感染率为2%。“样本太少,并不能说明问题。”艾滋病疫情只能由省级卫生部门发布,志愿者和医生即使掌握感染率,也不能对“同志人群”公布。检测者只有编号,即使检查出结果,也无法找到个人。
据嘎嘎称,他自己所掌握的3个感染艾滋病的“同志”中,有一人自称半年内与20人有过不安全性行为。另一位是Money Boy(对男性提供性服务的男性),现在行踪不明,可以肯定的是他仍在从事这行职业。根据2006年11月12日卫生部的通报,目前中国“同志人群”艾滋病感染率在1%到4%。
那次检测结束半个月之后,嘎嘎接到一个艾滋病患者的电话。对方问嘎嘎,“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吗?”嘎嘎说,“不知道。”那边说,“我在北京地坛医院。”嘎嘎问“你跑那干什么去了。”那边沉默一阵说,“你还不明白吗?”嘎嘎头脑中嗡地一声。他想起,那个医院是红丝带之家,专门检测艾滋病。嘎嘎说,“你赶快回来吧。我在家等你。”哭声从听筒飘了进来。
几个小时过去,那个人跌跌撞撞地进了嘎嘎家门。两个人抱头痛哭。哭完了,那人开始直楞楞地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惟一能听清的就是“我该怎么办?”四天三夜,不吃不睡,嘎嘎一直陪着。“我担心他自杀。”嘎嘎说,他当时只能给他讲解艾滋病从携带到发病还有5到8年的时间,这期间科学还在进步,给他增强信心。
四天后,那个人恢复平静,离开嘎嘎家。嘎嘎马上去医院做了一个80元10分钟出结果的检测,拿到阴性化验单才感到了塌实。
“我和他没有性接触,但是第一次感觉到HIV就在我身边,在朋友圈子里,真害怕。”嘎嘎说。
心理拉锯
“同志人群”大多数并不愿意与外人交谈自己的故事。主流人群对他们的不接纳,造成了他们更多的戒心。嘎嘎曾经也是如此,做了志愿者,自我认同才逐渐好起来。现在他愿意诉说那些和大多数“同志”相似的经历。
嘎嘎从小被家里当作女孩来养,给他穿裙子,邻居叫他小姑娘。那时他并不懂事,现在想来,他觉得那段生活对他后来的性取向并无影响。小时候他就有感觉,自己喜欢和男孩接触。
1998年,嘎嘎30岁,在《南方周末》看到对李银河《同性恋亚文化》一书的报道。放下报纸,就去买那本书。一口气读完,他第一次知道,“我是‘同志’”。
在那之前,他曾经有一个女朋友,两人发生过关系。“第一次和女孩发生关系,我太激动了,觉得自己没毛病。”看完那本书,嘎嘎第一次正视自己的身份。那时他已经和女友分手,自己一人生活。
他按照那本书里的介绍,到处找所谓的“同志”聚集“点”。他找到什刹海,在公园里转了三天,“脚都磨起了泡,也没找到一个点。”
不久,一个交友信息台,让他进入了这个圈子。“那个信息台是4个人打进电话,大家可以随便聊。10个组还可以互相串。我那时疯狂地打电话。”嘎嘎说,有一天在电话里他遇到一个东北人,那人在北京一家宾馆工作。
那人问嘎嘎,“结婚了吗?”嘎嘎说,“没有。”“有女朋友吗?”“刚分手。”“你喜欢男孩吗?”嘎嘎心里咯噔一下,反问对方,“你喜欢吗?”对方说,“我喜欢。”嘎嘎心想,我找到和自己一样的人了,就告诉他,“我不排除,可能也喜欢。”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开始私人聊天。
一段时间之后,对方要求见面,嘎嘎不敢。对于“同志人群”来说,这种反应很正常,很多人喜欢同性,但心理认同不好,觉得这是一种耻辱,生理和心理向着两个方向拉扯。
就在这种拉锯的过程中一件意外发生了。
嘎嘎和两个哥哥都在做生意。他的二哥在天津买了三个传呼机,嘎嘎带在北京用,二哥带在广州。有一天,二哥向寻呼台查询嘎嘎的漫游情况,确定他是否回天津看望母亲。传呼小姐以为他是机主,就把一条留言告诉二哥。那条留言写着,“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该敢面对我”。这是那个东北人的留言。
二哥以为嘎嘎在北京出事了,当天飞往北京,在嘎嘎家里放了一部无绳电话,自己包了一部出租车在门口窃听,把嘎嘎和那个男人的对话全部听到了。
第三天,二哥来到嘎嘎家里,坐在椅子上瞪着嘎嘎。“现在我都记得那种眼神,有点愤怒又有点恨。”嘎嘎说。
他问嘎嘎,“你什么时候结婚?”嘎嘎说,“我和女朋友刚分手,你问这个干吗?”二哥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没有。”“你赶快结婚吧。”“我又不去酒吧不唱歌不跳舞的,什么都没做。我怎么你了?”二哥拿起一把椅子,砰地摔在地上,“就算糟蹋几个女孩,我也要把你治好。”天塌了。嘎嘎知道一切都瞒不住了,一下子跑出家门,来到门口的酒吧,那天是他第一次抽烟,第一次喝酒。
转天二哥和他约法三章:一、去看病;二、两年之内结婚;三、不允许跟这种人来往。这是“同志人群”所面临的大多数压力。主流人群认为同性恋是疾病,需要治疗。在中国,家人对于“同志”的要求是必须结婚,一方面顾及面子,另一方面觉得婚姻可以起到治疗效果。所以中国国内“同志”结婚的很多,妻子就是普通的女孩,这样的结局往往残酷不堪。有的“同志”结婚,几年内没有和妻子发生过关系。最好的状况是“同志”和拉拉(女同性恋)结婚,举办形式婚礼。
迫于压力,答应了二哥的条件。嘎嘎一边敷衍,一边决定和那个男人见面。“我不能让一个还没见过面的人害得这么惨。”
那个男人想和嘎嘎做朋友,嘎嘎不同意。僵持了一个礼拜,最后嘎嘎同意和那个男人发生一次关系,“报酬”是告诉嘎嘎“同志”的据点。
现在,嘎嘎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已经没有问题。有时仍然觉得对不起家人,“我和哥哥的生意都不分账,我觉得算是补偿。”
嘎嘎的母亲,从二哥口中得知嘎嘎的事,去世时没把一分钱财产留在嘎嘎名下。
前途未卜的工作组
天津的“同志”志愿者小组,除深蓝之外,另一个叫做“天津酷”。实际上,“天津酷”并不能称为一个志愿者小组,它是一个“同志”交友网站,有时也做公益性活动。
深蓝工作组专职人员只有一个。每月有1000块钱工资。嘎嘎也是全职,但不拿工资,“还要向里边垫钱。”嘎嘎因为工作组的事情,没有精力照顾生意,只能靠积蓄维持。2007年,嘎嘎拿出11000块钱支持志愿者活动,2006年拿出5万。志愿者工作琐碎,嘎嘎没有时间陪伴自己的爱人。他的男友已经和他分手。
3年来,深蓝工作组也获得过捐款,一共81100元,分别来自机构和个人。即使如此困难,即使有明晰账目,内部的一些志愿者仍然会对“深蓝”发难。
2007年“爱知行”机构向“深蓝”捐款4万元人民币,用于房租、活动和支付一个人的工资。“爱知行”要求的回报,是完成3000份“同志人群”的调查问卷。在志愿者大会上,嘎嘎把盖了章的协议书向志愿者传阅。
会议结束,有人放谣言,说对方捐款是12万,另外8万,已经被嘎嘎贪污。嘎嘎说自己除了无奈,别无办法。
在天津,政府对“同志”志愿者组织没有任何捐助和帮助法规。北京,仅朝阳一区2007年就投入28万元,2008年将投入45万元支持“同志”志愿者。
据嘎嘎介绍,加拿大同性恋法律网,到天津参观过“深蓝工作组”,对“深蓝”的工作十分赞赏,有意向在2008年给予资金支持,具体数目尚未确定。
“深蓝工作组”的工作室,在天津一个比较著名的小区里,普通的住宅楼,每月房租1600块。邻居知道他们在做艾滋病防预工作,但不知道他们都是“同志”。他们并不躲藏,也不张扬。
面对着资金的短缺、政府支持的缺位和内部的斗争,惟一让嘎嘎安慰的是,凡是加入深蓝小组的志愿者,以前只要没有感染HIV,加入之后没有一个人感染。“在帮助别人的同时,自己的知识和心理认同先好起来了。”嘎嘎说。
谈到未来,嘎嘎的语速慢了下来。他说,“做志愿者已经成了我的生活方式,我离不开。我也知道,用积蓄垫付不是长事。有一天没有资金了,那就只能停止。”
(转自《中国新闻周刊》,2008年1月14日,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