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穿山甲。我老家在福建北部，丘陵地带，随便往任何一座山上走，路边都会经常看到它们翻出来的红土以及略带潮湿的洞。穿山甲大概是全世界最无害的物种，它们一旦遇上危险，只会把自己蜷成一团。鳞甲紧紧地闭着。你只要顺手一提，完全可以把它扔进你的箩筐里。它们在洞里也是好挖的，因为它的洞打得再快，也不如人类的锄头追逐它们的速度快。即使它们有本事从山的这一头穿越到那一头，在那一头也一定有一张张笑眯眯的脸在等着它钻入天罗地网。
当抽烟的人把手放下，穿山甲就消失了。它的肉变成了“炖品”，它的鳞片成了中药，在医生的药方和民间偏方里频繁出现。1990年以后，福建所有的地方，估计包括武夷山自然保护区里面，也都没有了穿山甲的栖息。后来又问别的人，发现，江西、湖南、广东、广西、云南，这些穿山甲的栖息地，也早都没有了穿山甲。穿山甲在中国，可能已经灭绝。每每想到这些，我就有些心痛，于是总想为中国的穿山甲保护，做点什么。
于是，我想，“自然大学”的生态保护板块，可以为穿山甲保护做点什么。于是，又想，是不是可以再注册一个机构，专门做穿山甲这样的实际上已经绝种但整个国民和政府都无知无觉不肯承认的“中国式濒危物种”的保护？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把这家机构，就叫“穿山甲环境研究所”？注册的主要任务又一次落到了张祥头上。张祥似乎已经磨炼成了“民非注册大师”，或者说，他的人生样态天生就似乎担当这样的注册任务。他耐心地给北京市的一些部门，给北京市各个区县的一些部门打电话，看哪些机构可能挂靠“穿山甲”。
消息是混乱的，因为国务院和北京市都有领导在公开场合对媒体说过，注册社会组织，不再需要挂靠单位。但政府部门是依法行政的，他们必须看到上面正式发下来的“红头文件”，里面明确注册社会组织不再需要挂靠，他们才敢放心前行。政府部门，又是心存观望的，他们也知道，从领导讲话到红头文件下发，快的可能只需要一天，慢的可能需要几十年上百年。他们知道风往哪一边吹，但他们不知道这风的速度有多快。因此，有些部门，就采用闭门不接单的态度。
海淀区是最有趣的。他们说，上面说了，不再需要挂靠单位，因此，我们没有这项业务了。海淀区科委真的给张祥亮出了他们的“行政许可职责”，里面确实找不到“管理民办科研机构”的这一条。他们又好心推荐张祥，说中关村两三年前出了个《中关村条例》，上面说得很清楚，在中关村，只要你有社会创新能力，注册社会组织，不需要挂靠任何单位。
于是张祥半信半疑地到了中关村的服务大楼。接待他们的人说，两三年前，确实办过几家社会组织，但名称已经不记得了；纵使记得，也不能透露给你。现在，在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中关村，要想举办社会组织，需要至少满足三大条件，一是必须是挂靠园区内的企业，不需要挂靠政府部门，但必须有份量的企业作为依托，比如方正集团；二是必须有至少200平米的办公场地；三是必须有20个以上的有资质的工作人员。
张祥有些傻了眼。这样的条件，没有几个人可能在中关村施展他们的头脑和心力进行“社会创新”。于是他有些心灰意冷，回到办公室继续打电话探路。打到北京昌平区科委时，接电话的人让他精神一振。
接电话的人叫智成山，是个退伍的军人。他热情地说，你只要材料报上来，合格，我马上就批准。你来的时候我如果正好外出办事，你可以给我打手机电话，我的电话号码马上给你。
大家知道，官员最害怕的就是给人手机电话，生怕普通公众没事骚扰他们的清梦。张祥很激动，赶紧准备材料。“法人代表”这次本来不想再让张祥担当，而是从理事中选举。但如果不是北京户口，那么其办理的暂住证，必须至少满一年以上。原定的几个理事，几乎都无法满足这个条件。张祥只好再次担任“法人代表”。
验资报告好办，因为只要凑齐注册资金五万元，打给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再给这家事务所300元，他们就能够在两三天内出具验资报告。但办公场地，就有点让人为难了。
“穿山甲”如果要办在昌平，当然办公场地也得在昌平。理事会中有好几个人，家都住在昌平，但多半都是与人合住，房东是不是愿意拿他们的房本来支持一下注册，很是难说。于是，有中介公司建议，说他们可以帮助出个“房本”，给我们注册一用，只需要在注册成功后，我们给支付4000元就行。
开始时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成本可能是最低的。但风险也是最高的，万一有人不怀好意地举报起来，说我们虚假提供办公场地，那么辛苦积攒心力注册下来的机构，可能会被“北京市民政监察大队”，一夜之间端了老窝，取消了资质。
这时候，正好有两名合作伙伴机构的工作人员，要来自然大学“挂职锻炼”一年。他们一个原来在长沙，一个原来在天津，都需要在北京找房子。如果我们去租下一套两居以上的住房，这边供注册之用，那边还可顺便帮助解决两人的住宿问题，岂不是世间美事？昌平区多的是经济适用房，回龙观、天通苑，几乎是北京最著名的经济适用房所在地。有消息说经济适用房不用能用来注册办公场地，有消息又说其实可以，比如有些区，就不太在乎。
抱着多少赌一把的心里，我们花4000元一个月，租下了一套房子。房东还特别心急，要求一次就支持一年的房租。北京现在已经成了打工者的天下，各种北漂到北京，第一件事，一定是租房，因此，只有不愁租的房子，只有永远愁着明天住哪里的人们，只有每天都在打算着涨房租的房东。
不管价钱多么高昂，也不管房东的要求多么离谱，想到一房可以两用，我们一咬牙答应了。但即使房子租定，穿山甲还是遭遇了一次奇怪的否决。
智成山先生在我们的申请书上签字之后，准备拿到局长那去盖章。盖章之前，他突然想，应当到民政那去咨询一下，名称是不是合适。于是，张祥就举着材料，到了民政那。现在的政府办事大厅，前台都是连在一起的，从科委到民政，也不过就是几步之遥。
民政的帅哥审查着文件，突然说，穿山甲这名称有问题。他说：“这样容易让人误会你们是卖穿山甲的”。张祥和一起去的小伙伴有些急了，想要争辩，但奈何争辩不过这位帅哥，他说，反正按照民办非企业注册的相关规定，名称不能让人产生误会，否则，就有欺骗公众之嫌。
没有别的办法，要想在昌平民政注册，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改名字。消息传到我手机上时，我正在公交车上。此生似乎注定与公共交通结深缘，我不在地铁里，就一定要公交车上。好多的胡思乱想，都是在这人多嘴杂的地方得以突然冒出。
张祥说，只有半天的取名时间，明天改了名字，换好相应文件，继续去申请。也不知是哪来的灵感，突然想到一个词，五色土。我当时只是恍惚记得，《北京晚报》的副刊，叫五色土；还恍惚记得，北京的地坛还是哪个坛，反正是祭祀地的神坛，里面就供奉着五种颜色的土壤。（后来一搜索，才知道五色土是在“社稷坛”，也就是北京现在的中山公园。）
熟悉中国农业大学的人，知道他们的校园BBS，叫五色土；知道一些幼儿园的人，似乎也记得有些幼儿园的名字，是叫五色土。其实按照中国传统的意思，五色土代表东西南北中的五种颜色的土壤，分别是黑黄红青白，对应方式似乎是：东方为青色、南方为红色、西方为白色、北方为黑色、中央为黄色。当然，延伸意义，可以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可以是“中华大地，多姿多彩”。
改成五色土之后，注册也没有更加顺利。科委通过，民政批准之后，税务意外地杀了出来。昌平回龙观镇税务所的人指着上的规定说，经济适用房、两限商品房，都不能注册经营场所。你们的办公用地，要么是商品房，要么是商业楼宇或者门面房。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求中介给寻找一套商品房。中介给出的选择，一居室，什么都没有，房租也在3000元左右。而且，你稍一犹豫，房源就消失，得重新寻找。最后，咬牙切齿，花了2900元，租了一套交通不算特别便利的一居室。签订合同之后，到税务那，才算通了关。
但注册地址更换，就得到民政那去申请变更。于是，我们在银行开户尚未完全落定的时候，就到北京社会组织服务平台上做了办公场所的变更申请。
要给我们开户的银行，第一次遭遇民办非企业的开户请求，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查了很多文件，才发现，其实和工商注册的，是一样的方式和待遇。在北京，在全国，其实都尚未形成对应的民办非企业的“社会支持系统”，尤其是在交税方面，走的完全是工商企业的路数。当然，任何一家民办非企业，要想健康经营下去，本来也必须随时诚实纳税，这与财务透明、业务透明的原理完全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