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郑林
编辑/刘汨 宋建华
时针停在14时28分,十年没再动过。
2008年的那场大地震,带走了87150人的生命,超过37万人受伤,它不仅是灾区的一场浩劫,也成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之痛。
身体的伤口已经愈合,心却经常被再次撕开。十年前的汶川大地震,开启了心理救援的元年。十年后的今天,深一度(ID:bqshenyidu)记者深入四川多地灾区,历时3个月完成了这份灾民心理精神康复状况的系列田野调查。
人们无法抹去这段记忆,但可以努力抚平伤痛。
十年过去了,赵万友还是会说,自己不是本地人,自己来自于一座已经成为废墟的县城。
才45岁,这个中年男人头发已经花白,在汶川地震中,他失去了女儿、侄子等十多位亲人。经商多年的他,曾在北川老县城买房置业,因为地震,顷刻间一无所有。
2008年5月12日,将近2万人,在北川老县城遇难。
地震以后,赵万友和许多幸存者一样,举家迁徙到了新北川县城。新生活开始了,回忆和伤痛却没能埋在地震的废墟里。从新北川到老北川只有三十公里,中间隔着的是生与死的距离。
▷赵万友在新县城经营着一家特产超市
生与死
2018年2月10日,北川新县城永昌镇的滨河北路和白沙街交汇处,我在一家叫“禹羌山里货”的特产超市遇到了赵万友,他是超市老板。
夜幕落下,超市没有顾客,赵万友坐在玻璃橱窗的里面,无聊地翻看手机。我表明来意,想聊聊十年前的那场地震,赵万友没有拒绝。
他说,2008年5月12日,地动山摇来得没有一点征兆。
北川人对地震从不陌生,位于地震带,两三级的小地震在这里时有发生。“没人想到这次这么严重。”和赵万友一样,所有的北川人都没预料到,一场将要载入人类灾难史的山崩地裂将在这里发生。
地震发生时,赵万友正在北川菜市场自家经营的门市部里看电视,“我当时做海鲜批发生意。”突然间,门市部晃了起来。赵万友拉着年近70岁的老母亲躲到菜市场了摆放物品的水泥台下面,整个菜市场的顶棚轰的一声塌了,落下来的钢架子离他们只有几十公分。
瞬间的选择决定了生死,赵家门市部的几名员工往门外跑去,都没能活下来。等到大地恢复平静,赵万友起身爬到废墟高处一看,整个县城都塌了。“山体整个移位了好几米,你说什么概念?”
“废墟上面都是尸体,我们都是从死人旁边翻着废墟过去。”赵万友记得,他们从门市部的废墟救出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应该是买菜的顾客,”孩子特别小,只有一岁多点,但是女人的脊椎压断了,走不了了。
因为道路中断,无法带着她一起。他们找了个椅子,让女人坐在那里,留下食物和饮用水,临走时对她说:“你的小孩,我们保证帮你抱出去。”逃生的人轮流抱着那个孩子,撤到安全地带以后,交给了警察。第二天天亮,赵万友再回到门市部,孩子的母亲已经死了。
震后的日子,寻亲成了灾民的头等大事。大约一个礼拜以后,寻亲逐渐走向放弃,那些下落不明的亲属,幸存者已不再对其抱有生还的希望。“好多人没找着,像我的侄子,连个尸体也没找到,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知道。”
赵万友的侄子是在在北川医院遇难的。因为孩子感冒,侄儿带着孩子到医院看病,临别时,赵万友专门看了下时间:下午2点20分。随后,侄子骑着摩托车去了医院。“我们门市部到医院的话,也就几分钟。他们应该在医院在挂号,就地震了。医院垮塌的不像样子。”
对于所有家庭来说,统计遇难亲属的数字都是残忍的。赵万友的亲属当中,十余位遇难,包括女儿和侄子一家三口以及妻子家族的亲人。
北川成了512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据赵万友估算,当天在县城的常住人口和流动人口差不多有三万人,遇难者一万多,”相当于十个人死四个人。”
在地震遗址的入口处,一块深褐色的告示牌上写着,“近两万名同胞在这里遇难,请轻声细语”。
▷新北川鸟瞰图
新与旧
从绵阳出发,中巴车的挡风玻璃上挂着北川的牌子。上车以后,售票员会特意询问乘客确定是去新北川?
“新北川”,顾名思义,是为了区别于在汶川地震中被摧毁的老北川。
5·12地震完全摧毁了位于曲山镇的北川老县城。地震以后,北川新县城的选址,位于安昌镇以东约两公里处,新县城取名为永昌镇,寓意“繁荣昌盛”。新县城的定位,是一座“羌族文化特色鲜明的现代化国际名城”。
作为全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新县城的建设完全尊重民族特色。沿着永昌大道一路走去,不同职能的政府机关、医院、图书馆、文化馆、以及国有四大银行,全部坐落在羌族建筑之中。
像赵万友一样从老北川迁移过来的灾民,如今多数住在新县城西北角的尔玛小区和禹龙小区。和普通的小镇居民一样,阳光慵懒的午后,他们习惯围坐在街边的方桌边,打牌、下棋。
老北川没有被遗忘,走在永昌镇的街头,一些商家的广告牌上,标出了“老北川”的字号,似乎有意提醒着,他们来自哪里。在聊天中,像赵万友一样的居民会说自己从曲山镇来,不是本地人。
新老北川,相距约30公里,不到一个小时车程。一端连接着北川的现在,一端连接着北川的过去,他们分别记录着灾难后的新生与灾难时的毁灭。
对于赵万友来说,踏上一条新修的302省道,便可回到过去。30公里外,位于曲山镇的老北川,早已被保护起来,建成了“世界首座以整体保存地震灾难原貌,集见证、展示、纪念、警示、科普、科研等功能于一体的地震遗址博物馆”。
北川的过去与北川人的回忆都埋葬在这里。不过,这是轻易不愿触碰的回忆。除了清明节等特殊时间点,当地人很少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老县城在他们口中,只是外地游客去“耍”的地方。
遗址入口处竖立了三张平面图,记录了老县城在自然力的作用下,面目全非的变迁历程。一张是震前的北川县城、一张是震后的北川县城、一张是曲山泥石流后的北川县城。
“深切缅怀512特大地震遇难同胞”,悬在遗址入口处上方的标语格外显眼,沿着县城的主干道一路往前,摧毁的建筑前,贴着遇难者的名单。
冬日时节,参观地震遗址的游客不多,除了偶尔有孩童几声喧闹,只剩下稀疏的鸟叫声。碎石瓦砾、破裂的卷闸门、未搬走的桌椅,遗址中的一切都在显示着那场灾难的巨大破坏力与生命的渺小。
地震10年以后,幸存者们更看重在新北川的生活,赵万友说:“物质方面肯定没有什么问题了。”如今,更多的新北川居民期待着,当地旅游业能够真正发展起来,“现在人还是太少了。”
至于老城的伤痛,则是秘而不宣,静静安放在心底。
▷幸存者面向老城祭奠遇难者
永别与永生
这场灾难于赵万友,女儿是避不开的话题。
说到遇难的女儿,这个中年男子平静的语气,逐渐开始变为长时间的沉寂,有很多瞬间,他显然沉浸到回忆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自救结束以后,赵万友第一时间去寻找女儿。女儿11岁,在曲山小学读四年级。学校距离门市部约一千米左右,但商铺前往学校的路全部断了,赵万友从废墟之中,朝着学校的方向艰难摸索。
曲山小学是北川县城灾情最严重的地方之一。这里原有师生1092人,遇难师生407人,教学楼整体下沉,二层完全埋进地下。通过衣服,赵万友在废墟之中找到了女儿,等着他的,只是一具遗体。
女儿和赵万友的关系很好。“每天放学回家,第一句话,总是问:我爸呢”?如果赵万友不在家,女儿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有时赵万友在外面应酬吃饭,女儿会撒娇着也要去,赵万友总是依着她,连声说“好好好,过来吧。”
地震以后,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夫妇两人保存的女儿照片,还是从亲人那里要来的。 “我的手机里面也有,现在很少看了,看一次难受一次。”赵万友指着手机,最终没有打开相册。
女儿占据着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个人的时候,想到女儿,泪水就流了下来。有时,赵万友会在街上见到女儿的同学,就那么擦肩而过的几秒,眼圈又红了。
夜深人静之时,赵万友独自坐在沙发看电视,里面正好是个父女在一起的情景,就又想起女儿来,哭得稀里哗啦。“触景生情嘛,就忍不住哭了。”
在家里,夫妇俩像是达成了默契,都不怎么提起女儿。有时,妻子见他掩面哭泣,也不会说破,夫妇俩不愿意把悲伤再传染给对方。赵万友停顿了一下说,只能说还得往前看,不能沉浸在回忆里。
伤痛一直都在。“肯定影响一辈子,不是说过了一段时间就忘了,这是肯定的,你要说什么都看开了,不去想,这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养只小动物,也会有感情,更何况是自己的亲人。赵万友说,地震那天,逃生之路艰难,他还是把家里的宠物狗从废墟中给带了出来。“只要它有命在,我肯定得把它带出来。”
特别想女儿的时候,赵万友会开车回到老县城的遗址看看。赵万友的岳母住在陈家坝,夫妇两人看望老人,要从老县城遗址穿过,赵万友每次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会停下车待一会儿。
女儿去世以后,赵万友和妻子已经十年没有再过生日。到了生日那天,赵万友选择出去找朋友,一两天以后再回来。“原来生日热闹,一大家子人,女儿也特别欢喜,现在没啥人了。”
▷北川遗址上的遇难者名单
默契与禁忌
北川县城的景点巴拿恰,是一条带有浓郁羌族特色的商业街,不少外地游客驻足牌坊前拍照留念。商业街上,做生意的,基本是地震前就生活在永昌的本地人。
沿着滨河路再往北,商业气息逐渐淡化,这里的尔玛小区,居住的大多数是北川老县城及周边村镇的灾民。
进店的顾客和赵万友都很熟悉。晚上7点半,一位中年男子带着一家人,路过超市,特意进来和赵万友打招呼,让七八岁的儿子叫叔叔好。
告别以后,赵万友指着他说,“他的老婆在地震中去世了,地震后又成的家。”地震,对老北川的每个家庭都有一些伤害,“完整的家庭,特别少特别少。”
这天晚上,超市的顾客不多,各自背后都有难以言说的故事。他们走后,赵万友才和我说起各自家庭的遭遇。
一种默契的存在,地震成为彼此间禁忌的话题。
这些人从不会主动提及伤痛,彼此之间大多知情,但也不询问。“时间久了,不提起还好,提起来还会很难过。确实悲伤太大了。”
赵万友说,他认识灾民中,因难以承受亲人去世的打击,加上工作等方面的不顺心,有人选择了自杀。
在公开报道中,2008年10月3日,北川县委农办主任董玉飞自杀,董玉飞在曲山小学读六年级的儿子在地震遇难,2009年4月20日,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自杀,其8岁的儿子在地震中不幸遇难。
赵万友的妻姐,如今已经退休,现在的生活就是到处旅游。“她觉得生活没意思,挣钱也没意思。”孩子去世以后,她与丈夫离婚,没有再嫁。
地震时,妻姐的孩子已经读初中,一米七几的个头,像个大人。地震以后,遗体也没找到。逢年过节是最难熬的时刻。那时,孩子曾经的同学朋友都回到家里,她害怕看见,别人一家团聚的场景。
2018年春节前,她去了海南。在微信上,她和赵万友说,“我感觉自己好孤单。”
这些悲伤,没办法去关怀和抚慰。“像她五十岁多点,基本没有生育能力,要是找一个人的话还好一些,越是一个人的话,越是可能会去回忆过去。”
家人曾试图劝说,让妻姐再找一个人组成家庭,她没有同意,提议她领养个孩子,她也拒绝了。“一辈子的创伤。”
▷新北川县城的商业街
重新来过
“真的有这种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已经十年。想一想,人生觉得真没意思。”10年间,地震时的青年人,已经渐渐老去。赵万友头发也白了不少,他的精神面貌比真实年龄看起来要高出许多,“主要是愁的。”
幸免于难的北川人在伤痛中开启了新生活,如今,已基本稳定。赵万友夫妇在街边租下了120平米的超市店面,抛去一年两万块钱的租金,年均能够带来十多万的收入,算是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超市以销售腊肉、菌类、蜂蜜等土特产为主,还包括日常生活用品。超市里侧摆放着有羌族特色的刺绣产品,是由本地老百姓在家中制作,由赵万友店里代为销售,为当地的百姓增加一笔收入。
“这里做特产生意的很多,我们能做到现在这个规模还是很不容易。”赵万友说,现在生意不好做。自从三公经费削减以后,营业额至少减少一百多万,“现在主要做的是企业消费,绵阳有很多回头客,靠本地消费是不行的。”
由于旅游业还没有完全发展起来,来到北川消费的人口太少。多数的北川人,依靠出去打工维持生计,除了做生意,没有多少收入的来源。
他称这是二次创业。“地震对我们这代人打击特别大,小孩没了,创业的资本也没有了。”赵万友再一次提到,地震对他这样的彼时30多岁、有了一定事业的中年人的沉重打击。
“单位职工有单位管,老百姓也要好一些,我们这样经商的人,没人管。”赵万友记得,地震后的第二天,他冒着危险回到门市部取回了仅有的几百块钱。
1988年,赵万友十七八岁的年纪,开始出来做生意,卖水果、卖蔬菜、卖粮食,差不多什么都做,一步步打拼到在县城买房置业。“现在想起来还很心酸,搭着公共汽车,特别辛苦,一筐一两百斤,那时候个子不高,搬起来特别吃力。”
地震之前,他在北川县城已买了10间门面店铺,租出去一些,“我的所有钱都投入到房子里面去了。所有的这些,一场地震,全部毁了。”
地震让赵万友几乎一无所有。当年做生意赚到的钱全部用来买房,剩下的钱都备货了,还有八十万海鲜存货。“海鲜都烂了,也不会想救货了,一个礼拜我天天回去,没拿一件货物回来。”
地震刚过去,沉浸在伤痛之中,赵万友对未来已经没有信心了,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精神。慢慢的时间久了,他不得不去思考,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你还得去养活一家人”。
姐弟
儿子问,今年春节放鞭炮么?赵万友说:“看你,你想放我们就放。”
刚刚结束的期末考试,儿子的作文因为字迹潦草被扣了几分,显得特别不高兴,赵万友准备让他学习书法,把字写得好一些。
儿子的出生,给了这个家庭最大的慰藉。这个生命的降临跨越了512地震,地震时,赵万友的妻子正怀孕3个月。
相比地震之后,那些想方设法再要孩子而不得的家庭,赵万友觉得他们幸运很多。同他妻子二姐离婚的前姐夫,后来重新组建家庭,但始终没有要到孩子。夫妇两人多次前往成都,尝试做试管婴儿也没有成功。
赵万友夫妇没有再要更多的孩子,来弥补女儿的离开。妻子怀孕时,正处于灾后重建阶段,物质条件不是太好,加上情绪的影响,身体一直不是太好。
如今儿子已经9岁,又快读四年级了。儿子乖巧懂事,没有多少孩子气。“不乱花钱,这一点我特别高兴。”有时,赵万友给儿子十块钱,过了好几天,钱还在兜里。
“他成熟的特别早,五六岁时候特别叛逆,现在已经过了叛逆的年纪。”说完儿子,赵万友又想起了女儿,说:“他的姐姐,当时要淘气一些。”
无论是当时对女儿还是现在对儿子,赵万友都没有给太多压力。没有多少文化的赵万友,认为孩子的教育应该顺其自然。“基本上,他只要爱好的,我送他去学。不喜欢的,我不强迫。
曾经,对于女儿的未来,赵万友只是希望有个安稳的工作。如今,对于儿子的未来,则要求多去奋斗。赵万友不认同“养完儿子再养孙子”的思想,“他连个老婆都讨不到,还怎么混。”
儿子已经知道素未蒙面的姐姐在地震中遇难的事情。“这些事情没必要瞒他,大家都会说,学校也会讲。”赵万友夫妇主动和儿子说,家里去世了哪些亲人。
在清明节的时候,儿子会跟着父母回到老县城,带着鲜花,给姐姐和其他亲人祭奠。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我是上有老,下有小,母亲今年79岁了,我还要为他们的生活考虑。不说能够富足,最起码让他们吃饱穿暖吧。”说完,赵万友望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