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彝族妇女儿童发展中心(以下简称发展中心)是由中央民族大学、西南民族大学和西昌学院的教师共同创办的一个多学科的行动研究与社会创新实践平台。13年来,该中心已经发展成为当地最大的一家专业化的社会服务机构,不仅在解决彝族乡村面临的各种社会问题方面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也在精准扶贫和社区营造方面进行了一些新的探索。
2016年8月,发展中心与当地政府密切合作,在昭觉县日哈乡建立了一个乡村社工站,打造本土化的乡村社工团队,围绕“重建彝族乡村社会”这一主题,计划用10年时间,探索出一种基于自然生态和彝族文化的乡村可持续发展模式。
笔者将以行动研究报告的形式,陆续向大家介绍这个乡村社工站在开展社会服务与公益创新过程中的经验和教训,探讨人类学与社会学理论方法在指导少数民族社会文化变迁中发挥的作用,分享乡村社工们的酸甜苦辣。
介入精准扶贫的过程
2005年3月,发展中心刚成立就在昭觉县竹核乡租用民房,建立了第一个乡村工作站,并在这里坚持了10年,主要开展禁毒防艾教育、儿童救助、青少年培训、妇女发展等工作,并把在这里实践成功的一些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推广应用到周边地区。但到了2015年,在总结10年来的经验和教训的时候,我们发现虽然社会工作影响和改变了成千上万个家庭,却没有改变一个乡或一个村。也就是说我们过去只是针对不同人群提供了一些社会服务,但没有基于社区综合发展开展工作,不能拿出一个可以推广的乡村发展模式。因此,在做未来10年的发展规划时,我们调整了方向和策略,决定选定一个乡,整合各种资源,用10年时间,让这个乡真正发生一些根本性变化。
经过考察比较,我们最后把点选在了昭觉县日哈乡,这里是昭觉、美姑和金阳三县交界的地方,海拔2600米,彝族文化保存比较完整,自然生态也比较好,有利于开展社区营造和产业发展。为了在这里长期开展工作,2015年7月,我们利用政府划拨的6亩土地,修建了一个集乡村社工站、儿童希望之家和彝族文化传习馆为一体的、具有彝族建筑风格的乡村公共建筑。
修建这个乡村社工站,不仅是为了便于扎根乡村开展工作,更重要的是为了实践基于彝族文化的乡村发展理念,改变当地公共建筑脱离本土文化传统、缺乏民族特色的局面,在挖掘本土文化资源以实现彝族文化转型方面进行一些尝试。为此,我们邀请北京阿尼那建筑设计公司的乡土建造专家许兴义先生,深入彝族乡村,对彝族传统建筑技术进行系统考察以后,结合现代建筑的要求,拿出创新设计方案,并组织工程队,聘请彝族工匠,耗时一年,完成了这个属于我们自己的乡村工作平台的建造任务。
2016 年8 月,笔者陪同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院长麻国庆教授和中山大学的吴重庆教授到日哈乡及其周边地区考察,在距离日哈乡20 多公里的古里峡谷发现了一个彝族历史文化保存非常完整的传统村落——龙沟乡龙沟村。两个专家建议我们争取政府支持, 把这个村保留下来, 建成为一个彝族人文生态博物馆。为此,2016 年10 月,我们组织了一个多学科的调查组,对这个村进行了比较系统的调查研究,完成了《龙沟村彝族人文生态博物馆建设与旅游开发可行性研究报告》。当我们把这个报告提交给昭觉县委的时候,才知道这个村已经列入2017 年的精准扶贫计划,全村大多数的房屋马上要拆除重建,如果按照既定的建筑设计方案实施, 这个村落的传统风貌将荡然无存。
与此同时,由于媒体对古里峡谷里面的“悬崖村”进行了广泛报道,社会关注度非常高,旅游开发的价值凸显。当地政府与旅游开发公司达成了开发古里峡谷旅游资源的协议,而我们选的这个龙沟村就在悬崖村对面,属于景区规划范围。所以,县委书记看了我们的报告以后,予以极大的支持,同意找设计师对这个村重新进行规划设计,打造成一个彝族特色村寨。
当前凉山乡村民居改造中出现的问题
近年来,政府在凉山彝区开展的精准扶贫工作把主要资金都投入到了民居改造上。无论是“彝家新寨建设”还是“易地移民扶贫”, 都是要为贫困户修房子。“住上好房子”成为精准扶贫要达成的首要目标。目前,凉山已经有数十万贫困人口住进了新房,成为受益人群最多,也是最受乡民欢迎的扶贫举措和民生工程。
令人遗憾的是,由于政府支持贫困户建房的资金有限,而建材价格、人工费用和运输成本越来越高, 加上认识上的偏差、急功近利的思想和不能因地制宜的政策,使大凉山精准扶贫中的民居改造问题和困难凸显,贫困户意见不少,社会批评的声音不断。因此,调查分析当地精准扶贫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是我们社会力量参与乡村规划和民居改造首先要做的工作。
1.与农牧生产严重脱节
新建的民居大部分都没有羊圈、牛棚、鸡舍和菜园,有的甚至没有修猪圈,不利于发展畜牧业。高山农户现金收入的主要来源是销售畜产品, 不能养牛羊鸡鸭怎么增加经济收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的地方尝试为全村贫困户集中修建羊圈和牛棚,但仍然距离民居较远,喂养照料牲畜很不方便。
另外,各地易地搬迁的选址大都在交通沿线和城镇周边,这种做法使日常生活、交通和子女入学都便利了许多,加速了城镇化。但远离自己的耕地和牧场,回去劳动路途太远,不利于发展生产。更为严重的是,有的集中安置点没有充分考虑防范地质灾害和自然灾害,把新居建在河滩上,却没有采取必要的防洪措施。
2.与生活习俗相冲突
几乎所有的新居在修建厨房的同时,把堂屋改成了客厅,取消了火塘。这种做法避免了室内烟熏火燎,看起来是干净卫生了不少,被视为进步的表现。但火塘对于山居民族的意义不是城市人所能够理解的。
火塘的功能首先是保障过冬取暖,高寒山区冬季漫长,3 月份还在下雪,4 月的早晚还要烤火。如果没有火塘,怎么过冬?有的人家买电炉来烤火,但增加了家庭开支;有的人家交不起电费,只能挨冻受寒;有的地方政府发了新式炉灶,但取暖效果不能与火塘相提并论,农户基本弃之不用,白白浪费了扶贫资金。
此外,火塘是彝族家庭的交流平台和开放式厨房,客人进屋,边做饭边交流,不仅能够感受火塘的温暖,也能够体会主人的热情好客和精湛厨艺。火塘还是彝族文化传承的最重要场所。夜晚,劳累一天的家人围在火塘边,谈古论今、吟诗唱曲,其乐融融,潜移默化中就把历史文化知识传给了孩子们,如果没有火塘就只能早早上床睡觉。
火塘亦是彝族人举办宗教仪式和人生礼仪不可或缺的场域,没有火塘,许多仪式无法举行,连祖先灵牌(马笃)都不知道安放在何处。此外,火塘还有烟熏香肠腊肉、烧烤食物和烘干粮食的功能。
因此,火塘是彝人家居生活的中心,火塘的消失会带来一系列的变化,而这些变化正在对彝族传统文化造成破坏性影响。这实际上是一种强制性文化变迁,违背了尊重少数民族文化习俗的政策和法律。彝人的乡愁离不开火塘, 没有火塘的家还能感受到温馨吗?
3.与彝族建造传统相违背
大多数彝家新寨修的都是所谓的现代建筑,不土不洋,非中非西,设计方只考虑整齐划一,外表光鲜亮丽,没有考虑与当地的自然人文相适应,没有吸收彝族的传统工艺,完全放弃了彝族传统建筑的风格和特色。彝族木匠、石匠、篾匠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千篇一律的集中安置房,毫无文化特色可言,彝族传统村落的风貌荡然无存。如果所有彝族村落都被如此改造,彝族文化资源遭受的损失不可估量,未来发展的潜力不是增强而是削弱了。
4.剥夺了村民的参与权和创造性劳动
事实上,彝族农户始终在对民居进行自主改造,普通人家修房不仅经济实用,还极具乡土特色;富裕人家往往会请最好的彝族工匠修建精美的彝式建筑,有继承更有创新,既传统又现代,充满了生活智慧、文化底蕴、历史记忆和美好愿景。
说穿了,建房是农民自己的事情,政府只需要提供必要的支持,而不是包办代替。但是,目前各个贫困村的民居改造任务都承包给了建筑工程队,贫困户只需要缴纳少量费用就可以等待入住了,不需要自己投工投料,甚至还可以在修建自己房屋的工地上打工挣钱。这种做法虽然保证了建筑质量和工期,但破坏了“一家建房、全村帮忙”的互助传统,提高了建筑成本,限制了民间智慧和创新性劳动,养成了贫困户对政府的严重依赖,不利于发挥主体性和激发内生动力。
5.对建筑面积的限制不符合实际需要
易地搬迁扶贫的建房标准是按照人口计算的,每人建筑面积25平方米,超过4口人按照4人计算,也就是说最多只能建100平方米(包括厨房、厕所、圈棚等附属设施)。如果家庭只有两口人,就只能建50平方米的房子,这么小面积的民居在农村是根本没有办法满足需求的。且不说年轻夫妇要生孩子,单是发展养殖业就必须修建几十平方米的圈棚。
事实上,乡村民居与城市住宅有本质区别。农舍不仅是人居环境,还是生产性用房;不仅要满足生活需要,还要满足生产需要。人与家禽、家畜密不可分,人与自己的土地密不可分,房屋与自然人文融为一体,浑然天成。为农户设计和建造房屋,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就可能适得其反,违背精准扶贫的宗旨。
改造彝族民居的新理念和老办法
其实,上述彝族民居改造中的问题,许多人都认识到了。凉山州各县政府都尝试修建了几个有彝族建筑特色的新寨,但由于建造成本高、任务时限紧张、设计力量弱等原因,没有办法全面推广应用。
因此,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在精准扶贫的民居改造中满足农户需求并尊重文化传统?能不能在精准扶贫资金预算范围内(7万-14万)设计并建造具有彝族特色的民居?
2017年5月,在昭觉县委政府的支持下,我们邀请北京和成都的建筑设计师许兴义、王坤、戈霆和阳永红来到凉山,在对彝族传统建筑和文化习俗进行考察研究的基础上,免费设计了6个户型的新式彝族民居。
新设计理念为:一是就地取材,用泥土、石头、木材、竹子和茅草建房,尽量不用钢筋和水泥;二是保持夯土建筑冬暖夏凉的优势,吸收现代夯土建筑技术,对彝族传统夯土建筑进行适当改进,提高建筑强度;三是保持彝族穿斗式建筑的风格,依靠木构架承重防震,并做彝式木制雕花门窗;四是保持彝族传统建筑兼顾生产和生活的多功能优势,猪圈、羊圈、牛棚、鸡舍、马槽、菜园、花草、果木、竹林等一个都不能少,发展庭院经济,但生活区与种养殖区必须分院隔开,满足整洁卫生的要求;五是进行满足现代生活需要的功能性改造,厨房、厕所、粮仓、水池齐全,保留火塘,并在主体建筑内隔出几个房间,让家庭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私密空间,同时比传统民居的高度升高1 米左右, 预留出阁楼的空间,待农户有钱以后自己装修出客房,便于今后开展民宿旅游;六是使用多种材料盖顶, 主体房用经过防水处理的木板盖顶(新式瓦板房),附属建筑用青瓦盖顶,圈棚用竹叶和茅草盖顶,并在顶上铺一层泥土种植花草;七是尊重乡民传统的选址原则,尽量在本村范围内重建,方便就近下地劳作; 八是动员农户投工投料参与建房, 减低造价,发扬互助传统;九是聘用当地彝族工匠,依靠他们的传统工艺建房;十是对彝族传统家具进行创新设计,配齐彝式桌、椅、板凳、衣柜、橱柜等,恢复竹器、木器、石器、藤编、草编、土布、擀毡、刺绣等彝族手工产品生产工艺。
实践过程和效果
新式彝族民居设计出来以后, 要解决的就是造价问题,能不能把造价控制在政府预算范围之内成为关键因素。我们找的几家建筑公司报价都超出了政府预算。因此,组织贫困户自己建房成为唯一的选择。
我们在昭觉县龙沟乡龙沟村普尔社召集23 户贫困户开了几次动员会,他们对新设计很满意,愿意自己建房,但大多数农户要求必须给工钱。因为其他村的劳动力参与建房都给了工钱,已经成为惯例,恢复互助传统很困难。我们只好答应给工钱,不包食宿,每人每天100 元。不过,农户同意把拆下来的木材、石头和青瓦等用在新房建设上,这也算达到了降低造价的目的。
2017 年9 月,我们在普尔社挑选了一家贫困户开始建造试验。由我们的乡村社工带领本村劳动力, 组成工程队施工。经时两个月时间(其中有20 多天因为下雨停工) 完成了地基和夯土墙部分。但墙体的裂缝还是较大,不得不采用泥土、稻草加少量水泥混合后抹灰的办法解决。
在木构架方面,考虑到彝族木匠纯手工制作耗时太长,人工成本高。所以聘请凉山彝彩创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彝族工匠在西昌的木工房按照设计图纸用半机械化加工出来,运到现场组装成型。整体造价基本达到了预算目标,满足推广应用的全部要求。
这栋新式彝族民居建成以后, 受到各方好评,村民非常满意,各级领导干部也觉得很好。附近农户来参观以后,都希望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农户评价说,房子足够大,能够满足各种生产生活需要(包括庭院在内的总建筑面积240 平方米);与生活习俗相适应,没有不方便的地方;还能够满足新的功能性需求(卫生、安全、环保等), 漂亮,有面子。户主认为他的新家是整个片区最安逸的房子。
上述这些采用新的设计理念并依靠彝族工匠完成的乡村创新建筑,是在资金和技术投入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做出的有益探索, 从设计到建造都存在不少问题, 改进和提升的空间非常大,但其价值和意义已经凸显。对改变乡村公共建筑缺乏本土文化特色的状况,对挖掘乡村价值和传统智慧,对激活彝区发展所依赖的文化资源、社会资本与内生动力都具有参考价值,为彝族文化实现现代转型开辟了一条新途径,也为保持和发扬人类文化多样性做出了新贡献。
目前,在总结实践经验的基础上,我们正在做龙沟村的整村规划和总体设计,不仅要完成全部危房的个性化设计和建造,还要对典型的传统民居进行维修加固,修旧如旧;不仅要改造房屋, 还要做村落景观设计和构建新的公共空间,包括生态厕所、文化广场、村民活动中心等。与此同时, 我们还要动员农户成立乡村旅游合作社,对村民进行系统培训,开发手工产品,恢复生态种植,为开展“到农户家做客”的文化生态旅游, 打下坚实的基础。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