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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 | 流动儿童返乡升学突围战

 

编者按: 

    “新公民计划”自2018年3月起,通过实地的观察、访谈和问卷,追踪记录着北京一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43名六年级毕业班学生在十二岁这一年发生的故事。

       我们以文字和图像为载体,持续更新和发布追踪记录的内容。我们的工作已经得到了学生家庭的同意和支持。故事中所有的地名、人名都经过化名处理。

       希望你与我们一起关注他们。因为这43名十二岁的孩子,只是中国超过1亿受流动影响,成为了城市边缘儿童的孩子们的一个切面。他们个体承受的苦难,是时代的苦难,是社会的苦难。

 

       喧闹的“开学第一课”为中国1.5亿处在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和家庭拉开了9月的序幕。而我们追踪记录的,刚从北京一所无办学许可证民办打工子弟小学毕业的43名孩子,他们的9月又是在哪里开启?他们的暑假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苏晴朗、李依依和田苗的暑假过得并不舒畅,她们为了寻求自己在老家的学位,与父母一起周旋于各种随意畸形的地方法规和不作为的行政力量。在空头支票般的中央政策下,“撤点并校”“教育均衡”“大班限额”等发展理念在地方乡镇被“一刀切”造成了扭曲。这些漂泊的孩子,只能勉强地搭上体制的“末等车厢”,或是由家庭付出本不应当承担的巨大代价,只为了在体制的阶梯里多向上攀登一小格。

 

返乡苦战入学考试

「6月29日,苏晴朗用3个大行李箱和1个背包,装走了她在北京生活了12年的所有物品。」

 

      经过12个小时的火车硬座、近1个小时的汽车车程,苏晴朗和妈妈回到了县城,暂歇在城郊的大姨家。

      大姨家离苏晴朗老家村子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而老家只剩七十几岁的爷爷,所以妈妈打算让苏晴朗在县城上私立初中时,平时住校,放假到大姨家暂住。 

      回老家前,妈妈已到处托熟人打听老家县城的学校,她对老家并不熟悉。1988年,她便离开了家乡,到北京打工、卖菜,而苏晴朗和姐姐都在北京生、北京长,老家的一切她们都不熟悉。最后,大姨的儿子给苏晴朗在县城排名前三的FH中学填了 “报考申请表”。表哥说FH中学虽是私立收费的,但它的升学率很高,教学质量也不错,很多人想进都考不进去,苏晴朗要是能考进去,那是很不错的。

「FH中学图书馆的外墙条幅上赫然写着“与书山题海大战百回”、“与七张试卷一决雌雄”」

 

      因为担心苏晴朗难以通过FHFH中学的入学考试,妈妈让表哥给苏晴朗报了一个小升初补习班。补习费1300元,补语文和数学两门,为期1个月。到家后的第二天,苏晴朗开始上补习班,补习班的老师大都是县里初中的任课老师。补习班的第一天是全员摸底考试。

      摸底考试,苏晴朗数学考了78分、语文考了78.5分(单科满分120)。苏晴朗对这个分数不是很满意,她说数学很多题型没见过,但基本都做完了。语文有三道题目没做,作文很难,不知道怎么写。

      妈妈觉得这个分数很不理想,拉着其他家长问补习班老师这个分数够不够进FH中学,老师说,“外地回来的学生第一次考这个分数还可以了,在班上排名也算中等。很多外地回来的学生语文都很差,外地都不怎么重视背诗词、背文章这些,基础不够牢。苏晴朗再努把力,希望还是很大的。”妈妈听了老师的话,还是不放心,反复提醒苏晴朗,FH中学竞争激励,初一新生报考了4000多人,才招不到1000人,上课一定认真听讲,听老师的话,好好学。

 

当      天午饭时间,妈妈骑着电动车,带苏晴朗去书店选购学习教材及作文书。苏晴朗不喜欢写作文,相比语文她更喜欢数学。在北京上学,她每次考试数学都能考90分以上,综合排名都能进班上前十,这次摸底考试成绩不理想,她对妈妈的安排没有异议。

「苏晴朗的学习教材及作文书」

      妈妈惦记北京的菜摊生意,担心爸爸每天凌晨11点起来进菜,身体吃不消,又担心苏晴朗一个人在老家不习惯,两头为难。幸好姐姐马上大学要放暑假,妈妈等到姐姐回来,就回了北京。因为不在女儿的身边,妈妈每天给苏晴朗打两三个电话,开始的时候,苏晴朗接到妈妈的电话还挺开心,后来发现每次的话题都是考试、成绩、分数,苏晴朗就烦了,每次接电话都推给姐姐。

      苏晴朗在姐姐的陪伴下开始了她的暑假生活。补习班每天8点上课,上课老师花一节课讲试卷,后面学生就对试卷上的错题进行同类型题的刷题训练,直到11点下课放学结束。下午也是同样,四点半放学后,任课老师会布置语文、数学两张试卷回家写,写完第二天再接着讲。每周还有一次摸底检测考,最近的一次,苏晴朗语文和数学才各考了不到60分,姐姐说知道成绩的那天,苏晴朗在家边写作业边哭。

 

“入学面试”与“学籍不全”

      不同于苏晴朗要经历补习再考试的煎熬,李依依连考试的机会都没有。

      李依依领完北京学校毕业成绩单的第二天,就和妈妈坐火车回安徽老家了。她们要赶回去参加县里ZC中学6月25号的入学面试。

      ZC中学是县里最大的私立初学,在校生人数超过5000人。由于学校每年的升学率都位列前茅,又不需要买房划片区入学,每年只需缴纳11000元的学费食宿费,报名被录取,就能入学。李依依父母对这个学校的口碑很放心,再加上二姐也在这个学校上的,今年还以720的总分成绩考进了市一中。

      李依依的成绩很好,所以他们把ZC中学定位李依依报考的唯一目标,未做他选。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由于县教育局规定学校不允许通过考试招收新生,为了不违反规定,ZC中学本地报名的学生都是通过全县六年级毕业考成绩择优录取,而对外地返乡报考的孩子,学校不安排笔试,而是特意在6月24、25日安排了“入学面试”。

「“入学考试”现场」

 

      面试分两部分,一是当面查看学生学籍表上的学校章印,询问学生外地就读学校情况,二是用英文问答的方式,测评学生的口语表达能力。参加入学面试的返乡儿童有近200人,最后录取了50人。

      而李依依不在这被录取的50人当中。

 

挂靠与办学

      爸爸得知这个结果很意外。他觉得李依依的成绩不比姐姐差,每次考试都能在班级排名全五,英语单科也不弱,为什么姐姐之前报考这所学校容易的很,李依依就不行呢?他想不通。

      于是,他给姐姐之前的班主任打电话请教,碰巧姐姐的前班主任也是当时李依依的面试考官之一,他说:“李依依提供的学籍表不正规,也没有学校校印。报名表上填的是北京XXW学校,学籍表上显示学籍在河南的JQ学校,名字也对不上。而且这两所学校都是民办学校,显得很不正规。其他从上海、江浙回来的孩子,他们基本都录取了,他们的手续都很齐全,都是从公办学校转回来的,都很好。”

「田苗的学籍表只有简单的姓名和学籍号」

      老师的解释让爸爸对李依依没有被录取越发不满,连连抱怨北京的学校是骗子学校,不负责任,只知道收学费什么都不管。原来李依依在北京上的这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是没有办学许可证的,学校为了解决孩子的学籍问题,挂靠了一所河南民办的、有证的学校。所以在北京上学的李依依拿到的其实是河南的学籍,又因为河南的学校怕麻烦,只提供学籍挂靠服务,至于盖章、转学籍等,学校是不管的。陪李依依回去的妈妈很平静,一直念叨说李依依运气不好,没赶上北京的公立学校,还碰上老家学校限人。“以前老家的这个学校新生都招2000人,今年才招700人。因为私立学校抢了农村学校的生源,把农村的学校都抢空了,政府生气了,要把人都赶到农村去,才设这么多坎。像姐姐运气就很好,在北京上学的私立学校被政府拆掉了,被安排去了公立学校,办了北京公立学校的学籍,后面一路都很顺利。”

      因为妈妈在北京保洁的工作不能再请假了,所以7月10号李依依又和妈妈一起回了北京,后面要怎么办,爸爸说还要托人找关系。

 

寻找教育体系里的“关系”

      就在李依依回北京的当天,她的同班同学田苗从北京回到了安徽。

      田苗是随姑姑一起回老家的。姑姑前几天把田苗叔叔留守在老家上小学的一儿一女送到北京过暑假,顺便把打算回老家读初中的田苗带回家。

「田苗的家」

      田苗的老家在离县城20公里外的龙湾村,村里的住户家距都不近,又恰逢暑假,留守老家读书的孩子放暑假都被送到城里的父母身边了,因而田苗在村里就没什么同龄玩伴了。好在她本就是话少安静的姑娘,平时学习也好,回老家也是自己看书、看电视,爷爷奶奶下地干活的时候,她还能帮忙喂鸡看家。因为手机上不了网,太无聊的时候就和爷爷一起到村里转转。

 

      妈妈每隔两三天会给田苗打一次电话,问她在家习惯不习惯。让她早点适应家乡生活,也是妈妈让田苗提前回老家的目的之一。田苗出生、长大都在北京,从小没离开过父母身边,家乡话很多都听不太懂。听说老家的学校老师上课说方言,妈妈有点担心。

      为了田苗上学的问题,妈妈费了一番苦心。他们夫妻两在北京做建筑工,自己接小工程的建筑活干,为了田苗上学,妈妈决定回去陪读,留爸爸一个人在北京。按老家划片区入学的规定,田苗只能进镇上的初中,妈妈嫌镇上的初中不好,托人找关系,在县城里租了一套房子,借用了房东的房产证,办齐了县城公立学校入读的手续。

「田苗妈妈在学校旁边小区租的房,阳台能看到操场」

 

      麻烦的是,县城的这所公立学校要求从外地转学回来的学生必须出示转学证明、学籍卡及当地教育局的盖章。妈妈为了这件事,去北京的学校找了校长2次。第一次去的时候,校长告诉妈妈,学校盖不了章,而且教育部规定,跨省转学都是通过网上办理的,只要有学籍号,接收学校在网上发起转学核定申请,转出学校通过之后,学籍自然就转走了。妈妈不太懂什么意思,打电话给老家的熟人。熟人说,他们这边就是要先线下签字盖章,之后才能网上转的。妈妈第二次去学校找校长,校长说,他们也没办法,私下建议妈妈去网上找河南学校和教育局公章的样子,他们可以照着刻一个假的。 然而,私刻公章是违法的,妈妈害怕被发现,决定亲自到河南,找挂靠的学校和教育局盖章。

      8月26日,田苗父母到达河南的学校,却被学校老师告知,校章在法人手里,盖章要找到老板才行。但学校老师并未告知他们法人是谁,人在哪里。没办法,他们又给北京的校长打电话,但询问未果便被挂了电话。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托老家的熟人,寻找河南教育体系的“关系”。对方帮他们查了田苗的学籍情况,然而,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系统显示田苗已于2017年7月毕业结业了。按照这个时间推算,田苗今年理应在上初二了。妈妈一下子慌了,请求对方一定想办法帮帮忙,一番周折,他们总算拿到了盖章和证明。至于最后找了谁解决的这个问题,田苗爸妈并不知道,但他们已然是幸运的了。

      8月30号,田苗如愿报上了县城中学的名,全家人都很开心,妈妈在朋友圈发了学校照片,并感谢各位亲友的帮忙。

      相较于田苗的得偿所愿,苏晴朗就没那么幸运了。FH中学没有公布考试成绩,而苏晴朗也没有被录取,她并不知道自己离录取分数差多少。妈妈打电话到学校咨询详情,学校说像她这种情况想要读FH中学也可以,每学期另交15000元的择校费即可。然而,择校费加报名费,一年下来要4万,这样的收费她们一家根本承担不起。最终,苏晴朗选择了县里的一所公立中学。如今在河南一所大专学校读书的姐姐也曾寄读于该中学,她帮苏晴朗也找了老师报了寄宿。这所公立初中不收学费,但也不提供食宿。学校有老师自己单收学生在家寄宿,一个学期食宿3200元,包早晚两顿饭。

      没有通过面试的李依依,在开学的前四天和姐姐一起回了老家,通过爸爸在老家到处托人找关系,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ZC中学。

 

      他们也返乡了

      这个43人的六年级毕业班,最终25人返乡了。

      孙俊峰:北京出生,籍贯河南,独自返乡上学。家里无爷爷奶奶亲人。他挂靠的小学学籍显示他已于2017年7月毕业。所以,孙俊峰想要在老家上初一,就必须找挂靠小学学籍的学校开出一年的休学证明,否则他就只能直上初二。

 

      路军:籍贯安徽,独自返乡上学。因为他家对口的公立初中不提供住宿,只能选择私立寄宿学校,假日返回叔叔家。他在老家读的小学一年级,因此学籍在老家。

 

      刘逸飞:籍贯河南,独自返乡上学。读私立寄宿学校。学籍在老家。他在老家的小学读到三年级,因为爷爷奶奶管不住,成绩很差,被父母接到北京。

 

      林妙馨:籍贯河南,独自返乡上学。他在北京出生,因为户口原因,未办理过学籍。这次回老家托人重新办了学籍,将入读镇上的公办寄宿初中。

 

      徐戈:籍贯湖北,独自返乡上学。计划入读高收费的私立寄宿初中。他在北京出生,学籍一直挂在老家的公立学校。现在公立学校不愿意配合将他的学籍转到私立学校去,因为学校要凭学生的学籍拿政府补贴的生均费用。他的姐姐也因为这个原因,学籍还没有被转到自己入读的初中,而姐姐明年就要中考了。

 

      蔡小玥:籍贯安徽,独自返乡上学,读私立寄宿初中。在老家读小学一年级时办理了学籍。

      ……………….

 

      毕业班的43名孩子,继续留在北京的14名将在原校(无证私立学校)入读初中。1名转学去了北京的其他学校,还有2人去了河北。

 

记录者说:

      这个夏天,我伴随这群孩子踏上了他们的返乡之路。我见证了他们还没有开始学习知识、开阔眼界,却先体会了“社会现实”、理解了“人情关系”。他们需要跟着父母去“讨好”每一个可能帮助他们解决上学问题的人,尽管那些人的本职工作就应该是保障他们的受教育权利。这些孩子被父母反复唠叨着懂得“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不求人”的道理。这些孩子在纸面上学习了“平等、自由和法制”,却过着没有“关系”就上不了学的生活。

      我不知道12岁的他们能不能消化这个社会的恶,但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我,充满了恨意和羞愧。因为我渴望平等、自由和法制,但我却不得不看着我熟悉的孩子们和他们的家庭去做违规、违心的事情。总有一天我们将自食恶果,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不仅仅是发生在43个孩子身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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