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据《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整理形成
在2019年发布的《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2》中,研究者专门关注了“卡嫂”这一个更常被忽视的群体,发现她们有着相同又特殊的处境——被隐形的劳动、被规训的身体。
卡嫂的劳动多种多样,它们细碎化地散落于卡车司机劳动过程的每一个环节,经常不被注意,却必不可少。这些劳动涉及体力、脑力、情绪、情感,还要规训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体,用一种间接创造价值的方式在投入和付出。
长期以来,女性的劳动都被低估了。历史学家贺萧曾经研究陕西的农村女性在农业集体化时期的生活,发现她们在回忆1950-1960年代的日常生活时,记忆一团糊涂。贺萧认为这是一种刻意遗忘——当时的女性一边育儿,一边还要参加农业生产,生活太苦太累了。
中国农业大学的团队在2013年于河南的研究也发现,在农村,留守女性既面临着传统性别规范的约束,承担着照料家庭的工作,又被卷入商品化社会之中,在农业生产之外还可能去附近的工厂做雇工,而且工资往往比男性更低。家务劳动、农业劳动,或者再加上在工厂的劳动,工作繁重却往往被忽视,甚至“连妇女自身都不认同自己的劳动付出”。
城市也一样。绝大多数工薪阶层的已婚已育女性眼前的困难在于“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焦点之一就是对劳动的衡量。家庭里的育儿、家务等劳动过去是隐性的,但在“双职工”家庭,因为和职场上的劳动在时间、精力等方面相冲突,经比较之后,女性及其家庭不得不做出取舍——要家庭(比如成为“全职妈妈”)?还是要事业(然后被贴上“不顾家”、“女强人”等标签)?“事业和家庭兼得”的代价则是一个依然在女性内部的链条——将家庭里的劳动交给奶奶、外婆,或是交给育儿嫂。
在2019年发布的《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2》(以下简称《报告》)中,研究者专门关注了“卡嫂”这一个更常被忽视的群体,发现她们有着相同又特殊的处境——被隐形的劳动、被规训的身体。
根据研究团队稍早的调研和推算,中国约有2500万卡嫂(即已婚男性卡车司机的配偶;在约3000万卡车司机中,95.8%为男性,其中已婚的占89.5%)。在研究样本中,大部分卡嫂的年龄在30-50岁,87.3%为农村户口,以初中学历为主(占59.2%;其次是高中,占16.2%;中专(职高或技校),占11%),半数以上生育了两个孩子(占55.7%;生育一个孩子的占32.5%;没有孩子的占9.2%),其中63.6%留守在家,36.4%大部分时间不在家,是“跟车卡嫂”。
▌复杂的隐性劳动
因为还贷、高支出、相对较低的收入等原因,一些自雇卡车司机难以支付另雇司机的费用,其妻子不得不“跟车帮忙”。现实里,这些卡嫂所做的远不止跟车这么简单。
研究者发现,在跟车的过程中,卡嫂付出了大量的劳动,她们首先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另一位司机”的空缺,以无酬的方式替代了雇佣司机有酬的大部分劳动;她们还在跟车过程中洗衣做饭、铺床叠被、保持车内清洁,将“车上的家”变成具有更多温暖意义与实际功用的空间;此外,她们还在情感上给予了丈夫陪伴、支持与安慰,在运输过程中解决很多的实际问题。
▲一位跟车卡嫂在车上做饭。“做饭的时候,从洗菜捡菜到和面都是在驾驶室里完成的。我在车上放了一个整理箱,里面锅碗瓢盆应有尽有。做饭的时候,就把工具铺在卧铺上。炒菜得在车子走的时候炒,要不然油烟散不出去。整个过程断断续续要将近三个小时。” © 传化·安心驿站
但几乎所有卡嫂都只是说她们跟车就是洗衣服、做个饭、陪着聊聊天,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研究者说:“可是一项一项地问她们的日常生活和劳动的时候,你会发现她们的劳动时间那么长、强度那么大、内容那么广泛,可是她们的劳动被隐形化了。而这本身就有她们自己的参与。”
卡嫂有时还不只是生产帮工,而是整个货运劳动过程的组织者和协调者。因为公路运输的特殊性,卡车司机原本是一个个移动的、原子化的劳动者,但互联网带来了联络的便利,他们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虚拟团结”,并进一步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卡车司机组织,从信息互通,到生命救援,司机群体之间互帮互助。在这个组织化的过程中,卡嫂建立起了重要的社会条件——她们构建起了一种独特的社会支持系统,在男性卡车司机忙于运输生产之际,承担起了管理和维护微信群并组织各种活动的责任。
跟车过程中,卡嫂付出的劳动真实且重要,但几乎全被忽视了。比如在与再生产有关的劳动中,虽然丈夫开车是运输过程中的核心劳动,但卡嫂在餐食、清洁等方面的劳动和陪伴并不应该被边缘化,现实中却是“她们往后退了一步,从光环里隐匿了”。比如在与货运有关的综合性劳动中,卡嫂的“聊天”还具有“监督提醒”的功能,她们还会负责找货订货、在丈夫休息时看车(货车常常停靠在路边,要警惕偷油、偷货等情况,尤其在晚上,危险更大),还有一些卡嫂会替丈夫开车。
可以说,卡嫂的劳动时间和强度不比其丈夫低,同时她们还要投入到维持亲子关系的劳动中,在车上照顾一起跟车的孩子,或是远程履行母职,关心留守在家的孩子。这些其实是非常繁重的情绪和情感劳动。但整体上来看,“女性的很多家务劳动都是隐形化的,所以跟车卡嫂的劳动在某种程度上也以家务劳动的名义被消解掉了”。
▌跟车劳动对于身体的规训
让研究者印象深刻的,是在访谈过程中,卡嫂们很少会喝水,“开始我以为她们是不好意思,就主动把瓶盖拧开递给对方,但是这些卡嫂仍然很少喝水,即使有时访谈时间很长”。其中一位卡嫂解释说:“不喝不喝,喝了一会儿还要去上厕所。”
《报告》中总结到:“所有的田野资料均显示,跟车卡嫂确实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有意的规训,而这种身体的规训来源于公路货运的劳动过程特征,是一种女性身体适应相对男性化的工作时所进行的身体管理。”
日常的规训包括适应熬夜、尽量少喝水、吃饭少和吃饭不规律、睡眠片段化、不能洗澡等等。“身体的规训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于丈夫与卡嫂是一样的,但是由于卡嫂的性别特质,比起男人更加不方便:男人停车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女性要憋到服务区或者加油站的洗手间。”
洗澡是另一个问题,有卡嫂说:“真是个问题!大难题!有时间装货就装了一天,身上就出了几身的汗呀!没办法,没地方洗澡,挺难受的!自己闻着自己身上的味道都臭了!我都不敢拿单子给人家,都不好意思!”
还有断断续续的睡眠,混合着行车过程中的担忧:“跟的时间长了,你睡不着!他一刹车、一打喇叭,你肯定得心惊,啥事啊?为什么要刹车?是不是前面有障碍物?你睡觉的时候也得赶紧起来看一下!你自己得有那意识,不由自主的那是!”
研究者认为长期的跟车生活使得卡嫂的身体不再完全属于自己,而成为卡车的一部分,不由自主地投入到丈夫的劳动过程中去。这种“不由自主”的时间长了,就会带来神经的紧绷与睡眠的薄弱。
此外还有在孕期的规训。有的卡嫂会在跟车的过程中度过孕期,因为是否去产检需要根据跟车的节奏来决定,所以回家的间隙赶得上就去产检,有的卡嫂整个孕期都没有产检过。如果在哺乳期带着婴儿跟车,又要哺乳、又要控制饮水,对婴儿的照顾又是“新增加的精力投入”,原本该做的工作也同样要做。
而在生理期,不能喝水、憋尿、找不到洗手间等问题会更加突显。
《报告》还指出,有80.3%的卡嫂认为男性更适合开卡车,原因包括男性“反应快、判断力强”、“能吃苦、耐力更好”、“力气大”、“更冷静”等等。还有约30%的卡嫂认为男性“不用照顾家庭和孩子,没有后顾之忧”、“开车更细心”。
研究者认为,卡嫂作为公路运输这一“男性世界”中的女性,无论留守在家还是上车陪伴,都或多或少参与了丈夫关于公路货物运输的劳动,同时用妻子的性别角色支撑、造就了丈夫的男性气质。在这过程中,女性角色与男性气质是一种互相建构、相辅相成的关系。也就是说,在这种“角色互构”中,“最重要的事实是卡嫂去认同、推动和成就了丈夫的男性气质,而这又是由丈夫(或者说男性)的‘养家者’的经济地位以及传统的性别文化观念所影响的”。
另一个事实,则是卡嫂的劳动多种多样,它们细碎化地散落于卡车司机劳动过程的每一个环节,经常不被注意,却必不可少。这些劳动涉及体力、脑力、情绪、情感,还要规训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体,用一种间接创造价值的方式在投入和付出。
“从经济资源来看,是卡车司机在养家,可事实上,卡嫂在用一种更加隐形的方式来支撑自己的丈夫和整个家庭。”
参考资料:
传化公益慈善研究院中国卡车司机调研课题组,《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传化公益慈善研究院中国卡车司机调研课题组,《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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