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老外,我是老内!”德国人迈克尔(Michael Hermann)纠正中国人对自己的称呼。他是“互满爱人与人”(以下简称“HPP”)的驻华代表,在中国工作、生活了15年,堪称“中国通”。
HPP是一个国际非营利网络,20世纪70年代起,在欧洲与南非洲反种族隔离运动中成长起来。该网络所涵盖的30个非营利组织在全球45个国家从事人道主义工作。迈克尔在HPP工作了22年,重心从津巴布韦、印度转向中国。
迈克尔热爱中国这个第二故乡,讲话习惯用“我们中国”开头。15年间,他带领HPP在云南、四川、重庆致力于疾病防制、农村发展与学前教育工作,试图帮助贫困群体获得内生力量,用可持续发展来打破贫困循环。
迈克尔在怒江乡村访问
1远方的哭声
迈克尔出生于一个医生世家,爷爷是药剂师,父亲是急诊科医生。与大多数德国孩子一样,他从小被期待子承父业。1965年,父亲升任医院副院长,举家从受污染的工业区搬至中产阶级居住区。8岁的迈克尔失去了童伴,开始每天一人坐公交车往返10公里上学的孤独时光。
在新学校,因为身体瘦弱,迈克尔很少参与集体运动,他独来独往,泡在图书馆消磨时间。左翼书店成为他光顾最多的地方,大量政治、历史书籍令迈克尔着迷。长年累月的阅读塑造了迈克尔的思想,他养成了独立思考的习惯,相信国际主义与人道主义。
身着I Love China字样T恤的迈克尔
迈克尔曾质疑学校老师讲述的历史,为了解朝鲜战争,他在市图书馆翻了三个月的报纸,“与老师讲的不一样,老师没有调查,只是重复教科书的内容……”
18岁那年,迈克尔从书架中间被拽了出来,他收到来自德国政府的兵役通知单。思考了一夜,迈克尔做了一个影响一生的决定——拒绝服兵役。经过两轮法庭听证,他被准许以18个月的社会服务代偿。
在一家医院的临终关怀中心,迈克尔陪伴120位临终者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他哭了很多次,经历了宝贵的人生一课。“人生最大的错误是悔恨,悔恨没有遵循内心、不计后果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迈克尔的人生轨迹被扭转。按照全校第二名的成绩,他本可如父母所期,进入任意一所大学,就读分数最高的医药专业。事实上,迈克尔不顾家族反对,放弃学业,他听从内心召唤,从课堂走进社会,从德国走向世界。
离开德国后,迈克尔来到以色列参与人民公社,又去土耳其做农村水上营地项目,接着奔赴法国、中东、南美做国际志愿者。期间,他也做过钢铁工人、卡车司机、推销员,“赚到钱继续做志愿者。”
国际周游使迈克尔越发体会到全球发展的不平衡,“全球最富有的26个人的资产是38亿穷人的财富总和,8.6亿人生活在贫民窟,没有自来水和厕所,每天有8.21亿人挨饿,5.3亿儿童生活在战乱或灾难地区……”
远方的哭声,牵引着迈克尔无法停止的脚步。
2中国“老内”
1987年,在丹麦一家研究所资助下,迈克尔第一次来到中国。他前往复旦大学学习普通话,两年后离开中国,辗转于许多国家从事会计服务。1999年,迈克尔加入HPP,担任津巴布韦总部财务,之后又来到HPP印度负责社会资源动员工作。
他没有料到,六年后,他再次进入中国是以HPP驻华代表的身份。
2019年,参加第六届“西湖论善”着中式短褂的迈克尔
“缘分”,迈克尔如此形容与中国的连接,“当时云南扶贫办下属一个外资扶贫项目管理中心,引进国外公益捐赠,寻求与国外NGO合作。我在复旦的一个老同学,将HPP引荐了过去。”
2005年8月,迈克尔与丹麦同事多特一同被派往云南,负责HPP中国业务。
不多久,迈克尔从亚洲开发银行筹来第一笔公益启动资金——200万人民币。综合社会需求、机构资源、自身能力、政府认可四大维度,迈克尔引进了HPP品牌项目——艾滋病预防TCE模式,它在非洲10个国家成功运行,惠及全球2500万人。
2007年1月,在毗邻缅甸的云南临沧市临翔区,艾滋病预防项目正式落地。迈克尔复制TCE模式,即传染病全面控制,以10万人分为一个 TCE 单元,面向当地招募防艾员。经过培训的防艾员定期进村入户,向村民科普防艾知识,并提供艾滋病快速检测及相关咨询服务。
“只有自己能解救自己,知识促进人改变态度和行为。”在60名防艾员持续三年的系统干预下,近30万人学习了艾滋病预防知识,了解性传播艾滋病的人数百分比由50.4%增至 82.7%,了解血液传播艾滋病的人数百分比由 48.1%增至 71.3%,愿意与艾滋病毒呈阳性的人共餐的人数也明显增加。
迈克尔在建设艾滋病预防可持续机制政策研讨会上发言
2009年的一天,迈克尔被通知前往北京参加世界艾滋日活动。在北京地坛医院,迈克尔忽然看到两个熟悉的面孔,“是温家宝总理和李克强副总理,后面跟着卫生部部长、副部长,他们坐着一辆中巴车就来了。”
会谈持续了两个小时,迈克尔介绍了HPP在云南开展的艾滋病预防项目。“温总理忽然问我在中国待了多久,我回答说四年半。他问我打算继续待多久,我说五十年。他说OK,那你就可以说咱们云南,咱们中国啦!”
会谈末尾,迈克尔发现没有人提出合影,“我问总理能否合个影,总理非常开心,与我们合了影。”这次会面后,HPP的TCE模式走出云南,被引入四川凉山。
在艾滋病防控之外,HPP几年间将项目从健康领域逐渐扩至农村发展,在云南、重庆与四川做产业扶贫与社区发展。他们在农村设置项目经理,创建农民互助小组,定期普及生产与卫生知识,并进行抽查考核。
迈克尔形容HPP是驻扎一线的执行机构,他时常出现在田间地头与村民交谈,或是组织村民开会。会上,迈克尔用流利的中文提问,每次听到正确回答,他便笑呵呵从纸箱里拿出牙刷牙膏作为奖励。
在重庆万州乡村访问调研
3公益愚公
迈克尔每次进村,总看到一个相似的情景:孩子们面对生人,羞怯地躲在母亲或奶奶身后。更小一些的学龄前孩子,每天被绑在母亲背上,跟着下地或赶集。
镇康县位于云南边陲,是一个总人口17万人的小县城。HPP项目经理调查报告了全县学前教育发展情况。“几乎一片空白”,大量3-5岁儿童在村寨中被放养,没有机会接受任何正规学前教育。
“在云南省教育厅的统计中,49%的农村学前适龄儿童从来没有听父母讲故事,72%的家长从来没有和自己的孩子互动玩耍。这些孩子往往课业成绩较差,退学率高,很难打破贫困循环。”
在健康、扶贫之外,2008年迈克尔召集镇康县南伞镇桃子寨村村民开会,主导“未来希望幼儿班”项目落地。
与项目团队成员赶赴到临沧市镇康县幼儿班
在迈尔克的动员下,村子里闲置的房屋被翻修用作学前班教室。村里3至6岁孩子混龄编班,父母们组成家长委员会,与村领导共同推举一名当地人担任教师。教师工资则由入学的孩子家庭平均摊派。
“假如有30个孩子,每个家庭出资60元,教师每月可以拿1800元”,如此一来,教师可以留在当地,“不用外出打工了。”此外,HPP针对每位教师提供几百元补贴和不低于三年680小时的专业师资培训。
HPP与合作机构在贫困山村开办了496个幼儿班,服务了2万7千个孩子,被“中国好公益平台”评为优质公益项目。孩子们在幼儿班听故事、唱歌、做游戏,在生命与生命的互动中体验发挥想象力。
对这些孩子,迈克尔满怀期待,“我相信每一个生命,无论他是比尔·盖茨的孩子,还是贫民窟的孩子,都具有同等的价值,都应该拥有光明的未来。”
老鹰捉小鸡游戏中扮演 “老母鸡”的迈克尔
在观照项目之外,迈克尔为筹款负责,每年面向有社会需求的企业、基金会和个人宣介品牌项目,“宣传了500个可能50个有兴趣,5个一起开会,最后1个要我的申请书,一年我们团队能写100个申请书。”
迈克尔时常感到压力重重,“找钱充满变数。”曾经他对接一位龙头企业负责人,对方被幼儿班项目打动,转头却将捐赠给予另一家有政府背景的学前教育机构。与他合作多年的基金会和银行,也时常因发展战略调整而中断资助。
2017年,迈克尔经历了最为焦虑的一年。这一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外非政府组织境内活动管理法》出台,迈克尔不得不在重庆、四川从新注册本地代表处以开展业务,且必须寻得两个省级业务主管单位。
迈克尔发动可以想到的人脉与资源,花费一年多时间,“跑跑跑跑跑,终于注册下来。”没想到2020年疫情突袭,迈克尔不得不缩减团队规模,减薪减支,筹资也未能达到往日的千万规模。
如今,迈克尔每年在国外待3周,与他长时间不讲话的父母也逐渐改变了态度。“他们看到我开心,慢慢理解了我,母亲为我感到骄傲。”其余时间,迈克尔生活在中国。他的外国人身份,既为他提供一定灵活性,也为他带来难以消解的文化障碍。
“因为我不抽烟不喝酒,不知道错过多少合作机会。”尽管如此,他没有想过离开,反而提醒自己要具备“愚公精神”。
2021年,迈克尔64岁,按照法律规定,他在中国合法居留时间所剩不多。迈克尔准备申请中国绿卡,继续推进HPP在中国的公益事业。
“全球和平、和谐、自由、平等和博爱,这是我的个人理想,有人说这很宏大、不现实,但我认为这取决于我们每个人的日常选择:是为所有人作为共同体而努力,还是为个人短期利益相互倾轧。”迈克尔说。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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