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宽,独立撰稿人,长期关注城市化、公民权利等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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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提供事实孤儿情感陪伴的这些年,康勇忠始终觉得,民间机构力量薄弱,情感支持作为帮扶事实孤儿最重要的一环,执行难度也最大,相关专业人士也最缺乏。他指出,政府需要出台政策覆盖这一环,可向具有正规资质的民间机构购买专业服务,或安排儿童主任,关注孩子内心的成长变化。“这只是一个方向,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康勇忠说。
当同龄人还在吃喝玩乐的时候,8岁的西西却掉入了一个巨大困境——她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孤儿。
西西出身湖南,在长沙周边的小村庄长大,由奶奶抚养。父母未成年时生下她,却又匆匆“逃离”。父亲19岁那年,突发脑溢血身亡。曾打算将西西养到3岁才外出务工的妈妈也突然变卦。丈夫死后两个月,她就离家出走了,留下西西与奶奶相依为命至今。
现在,8岁的西西想要一个身份,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谜题。
在中国,像西西这样的儿童被称为“事实孤儿”——一群父母没有双亡,但家庭没有能力或没有意愿抚养的儿童。2019年,民政部公布数据称,全国范围内的事实孤儿共计50万。他们的父母或重残、重病,或服刑在押、被强制隔离戒毒,或一方死亡或失踪,丧失抚养子女的能力。
2020年1月1日,由民政部、教育部、公安部等12个部门联合出台的《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正式实施。这是针对事实孤儿议题国家层面首次出台专门意见,将事实无人抚养儿童正式纳入政府制度性救助体系。
但西西却被拦截在门外。母亲改嫁后一直未出现,却在不久前给西西寄过一次生活必需品。这个突如其来的关爱却把西西推向边缘——它证明了母亲的存在,使西西在制度上不被认定为“事实孤儿”,换言之,她无法接受面向事实孤儿的政府援助。
西西的救助方——大爱无疆公益文化促进会(以下简称“大爱无疆”)秘书长康勇忠估计,全国范围内,像西西这样的事实孤儿大约30万。他们父亲过世,母亲改嫁,大部分与老人为依。但政策的一刀切,却隔绝出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群体”。“(它)将母亲改嫁的这一类儿童全部剥离在事实孤儿政策之外,这是很不合理的。”康勇忠说。
▌分别
西西只有3个月大时,家里的变故就来了。19岁的父亲暴发了脑溢血。处理完儿子的后事,奶奶很快向17岁的媳妇黄静做出安排:孙女还很小,你不要走。我每个月给你300块钱,把女儿带到3岁吧。
黄静点了头。当时,黄静未成年,她没做过妈妈,没把过尿、没喂过奶。两个月内,她的生活一团糟,和婆婆不断起争执。有一天,她终于熬不住了,什么也没说,抛下了尚不足半岁的西西,不知所踪。
其后八年,西西和奶奶平淡地生活在这个小乡镇,她没有爸爸妈妈,看见同龄的小伙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时,她问奶奶:“妈妈在哪里啊?”奶奶语气怨恨:“你妈不要你了。”
2015年,当康勇忠和同事探访西西家时,他还能感受到这个事实孤儿的脆弱和无助。“她不敢说话,很胆小”,康勇忠让她填心理评估问卷,西西把整个身子躲在了奶奶后面,头刚刚从老人的腋下刚刚探出来,又小心翼翼地躲开了。整张心理评估问卷,西西只答了一半,在愿望一栏中,她写下:我想见自己的妈妈。
电影《何以为家》该片讲述了一个12岁的黎巴嫩男孩扎因悲惨的生活经历,
他控告自己的父母,原因是父母生下了他,却没有能够好好的抚养他。 © 《何以为家》
当时,康勇忠担任“大爱无疆”的秘书长,常常到湖南各乡镇寻访事实孤儿。在湖南省未成年人劳教所探访的一次经历告诉他,劳教所里这些孩子大概率犯了重罪,比如抢劫、杀人、贩毒。
“他们要么就是事实孤儿,要么就是父母闹离婚对孩子不管不顾。”康勇忠说,破碎的原生家庭提早终结了他们的童年,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社交圈。
“他们经常到网吧,两三天不回家。社会上专门有人盯着这些小孩,知道不回家的他们肯定没人管,就带他们去上网,请他们吃饭,给他们买BB机。”经不住诱惑的小孩会顺从这些人的话,去偷、去抢、去贩毒,直至坐进监狱。
2019年,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做过一期有关事实孤儿的跟踪报导,报道揭示了2017年陕西渭南警方侦破的盗窃案。窝点在一片鲜有人踏足的荒地,上面散落着破旧的电脑、牛奶、散盒的烟,荒地的角落是一处罪犯聚集点。
警方发现,犯案者全是事实孤儿。记者问其中一位犯案者亮亮的爷爷,知不知道孙子在偷窃?爷爷很平静,说没人管的小孩就是这样。爷爷还透露,亮亮的父母在其一岁半时已离婚。离婚后,母亲再无音信。有一天,外出打工的父亲打电话回来,说:“我已经在外面成家了,还有了一个孩子,就这样吧。”
▌无奈
从2012年成立至今,“大爱无疆”持续帮扶事实孤儿。他们从助学、环境支持、成长陪伴、营地体验和政策倡导五个方面入手。经验丰富的康勇忠知道,当其他四项做足做尽时,依然无法弥补“成长陪伴”的缺位,而母亲的陪伴则在所有陪伴中重中之重。“(孩子)对母亲的依赖是天然的。”而缺少这类支持的孩子往往会自卑、自闭,阴影伴随一生。
靖州“大爱无疆·爱助成长”事实孤儿项目走访调查进行中。 © 靖州县义工联合会
这些年,康勇忠始终不放弃为西西寻找妈妈这一最重要的情感支持。康勇忠从村干部那里打听到黄静的下落。2012年出走后,她前往长沙市里打工了。随后又改嫁,嫁进离原来家庭20公里外隔壁镇的一户人家。可好日子没过几天,问题又来了。
“你现在是什么情况?”第一次接触黄静时,康勇忠听到电话一头的女人在哭泣。
彼时,黄静刚刚遭遇丈夫的家暴,从丈夫家中逃了出来。她躺在床上一边哭,一边说:“我想要离婚。”
2012年改嫁后,黄静生下一个孩子,她没有工作,在家中的地位很弱。婚后,夫妻双方因为养育儿子的观念不和,矛盾激烈,丈夫常常什么话都不说,就将她一顿暴打。站在一旁的公公婆婆不出声,忽然联合儿子一起打她。
黄静想过要离婚。可康勇忠带着黄静在长沙市妇联寻求专业律师意见,威胁短信来了:你要离婚,就干掉你全家,说你在外面做婊子,我要把这些公开,让你永世抬不起头。律师去调解时,丈夫坚持不离婚,要求黄静每个月交800元的抚养费。“500行不行?”丈夫没答应,最终婚也没离成。
黄静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到原来的家庭找女儿。但早年的不辞而别在西西奶奶心中留下怨恨挥散不去。黄静知道,在老家,西西奶奶逢人就说她冷血没感情,女儿那么小,只有蛇蝎心肠的女人才会把女儿抛下。
黄静不知道怎么办。
▌困境
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投射在女儿身上。
现行《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规定,只有两类儿童被认定为事实孤儿——父母服刑或吸毒,子女无人看护照顾的,以及父母均属于重度残疾,丧失劳动能力的。像西西这类,父亲一方过世,母亲改嫁的则不被算在内。
而只有在官方所认定的父母单亲失踪两年以上,并去公安机关报备的,以及失联半年以上、做过信息登记的,其子女才能纳入事实孤儿的保障政策。每月享受475元的补助,被划入贫困标准内的,则可享受每月950元补助。但补贴标准各省标准不一,往往按当地的财政状况而定。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每一个地方的民政部门的负责人,或者说民政的领导,对于政策的解读不同,也会导致事实孤儿没有明确的认定标准。”康勇忠希望,国家能出台统一标准,资金由中央拨付,切实保障事实孤儿的权益。
过去五年来,康勇忠一直希望事实孤儿保障制度能进一步完善。2012年后,“大爱无疆”就一直邀请长沙市人大代表、省政协委员写提案,呼吁国家出台关于保障事实孤儿利益的专项意见,其间不断得到官方的积极回应。
2020年1月1日,《意见》出台后,康勇忠发现申请表格中,在父母单亲状态一栏中,只有“失踪”、“失联”选项,西西这一类母亲改嫁的儿童不被纳入政策范围内。
尽管西西的母亲健在,但因为其再婚后成立新家庭及自身经济状况等原因,她确实无法承担抚养女儿的义务。康勇忠解释道,一般事实孤儿的生母会二婚,而在农村的婚姻市场中,这样的女性选择往往不多,“能找的不是丧偶,就是农村的光棍”。
再婚后,为了稳定婚姻关系,她们往往会与现任丈夫诞下第二个孩子。也因此,她们无暇照顾前一个子女。更重要的是,女方往往因为家庭琐事无法工作。经济地位直接决定了她们对生活的主导权,“没有很多钱,你根本无法抚养从前那个孩子。”
“所以,黄静无法照顾女儿是多个原因导致的。”康勇忠说。
▌团聚
经济实力成为改变西西困境的重要推力。“大爱无疆”介入西西的案例后,第一件事就是鼓励和援助黄静找工作。在长沙,她成为了一名收银员,收入3000。随着警方的介入和关注,丈夫一家的家暴也偃旗息鼓。
有空的时候,黄静会带着西西与另一个陪伴她成长的孩子一起滑雪、吃火锅,加强亲子联系。而当西西越来越开朗后,奶奶对黄静的怨恨也在慢慢变少。最近一次见面发生在不久前,黄静给女儿买了礼物。临走的时候,女儿抱住黄静,哭个不停。
问题并没有终结。在提供事实孤儿情感陪伴的这些年,康勇忠始终觉得,民间机构力量薄弱,情感支持作为帮扶事实孤儿最重要的一环,执行难度也最大,相关专业人士也最缺乏。他指出,政府需要出台政策覆盖这一环,可向具有正规资质的民间机构购买专业服务,或安排“儿童主任”,关注孩子内心的成长变化。“这只是一个方向,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康勇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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