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日,晨报在师大附中组织了一个小范围的活动,应邀参与,为一群可爱到恨不得化身其中的高中生讲了几句话,意思大致如下。
大家好!很高兴有机会参加《潇湘晨报》为同学们组织的活动,很高兴与《潇湘少年》的作者见面。对于我来说,这是最幸福和幸运的事情,多少年都没有机会和像诸位这样的高中同学一起聊天了,很兴奋。
就我个人的观察,这些年来,我们这里的大学与中学几乎是隔绝的,大学教育与中学教育基本上两不相干,各自在自己封闭的指标体系内运作,呼风唤雨,称王称霸,做出了不少让人感慨惊讶的业绩。作为大学老师,我了解中学教育,一般只能通过身边的孩子和他们家长的反映,通过给进入大学的学生上课时获得的只言片语。
恕我直言,我隐隐约约觉得,中学的老师,特别是中学的领导,是不太乐意自己的学生让大学老师来开导的,至少不能让像我这样的老师来开导,我有一些曾经的同学,现在是中学的骨干老师,见面时他们常常恭维我多么有思想,多么有学问,但基本上不会让我去给他们的学生讲话,去参加他们的活动,除了我不是主管部门的官员、委员,不是媒体上的闪亮人物,也基本上没有参与中考高考命题阅卷,因此没这个必要外,也许还有一些观念上的障碍。我说完下面的话,大家就会若有所悟的。
我想给大家说的主题是“我期待中的大学生”,为什么以此为题呢?因为,我总觉得,学生的素质,学生的需要,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可以决定老师甚至决定教育的,这话当然更应该反着说,学生毕竟是被动的一方,很容易被当做“实验品”,当做可以任意塑造的“工具材料”,特别是小学、中学的学生,譬如“疯狂英语”的李阳老师,最近就宣称,他是把他和他的美国妻子生的孩子当做小白鼠一样的试验品的,这很让人惊悚,连起码的人道精神都没有,还谈什么教育。以我的生活经验和从教经历,我大体上相信,“没有不是的学生,只有不是的老师”,“每一个孩子都是天才”。那么,“天才”是不是会泯灭,学生是不是可能“是其所是”——成为他想成为和可能成为的人,教育者一方的作用自然更加具有主导性和决定性。
好了,说说我对诸位的期待,说说我对于现代“知识青年”的一点理解。
诸位很快将要成为大学生,成为年满十八岁的公民,成为这个社会的主体,即使仅仅作为长辈,而不是所谓大学教授,我也应该对诸位有所期待和指望的。至于诸位对我的期待,对大学的期待,我想,你们很快就可以用脚来投票了,就是说,如果你们中的某人进了我所在的大学,你可以选择上不上我的课,你可以选择上不上我所在的大学,兴许还可以选择上不上中国的大学,以至上不上大学。诸位都知道,这二十年来,世界上两位最负盛名的人物乔布斯、比尔·盖茨,就是进大学之后又退学了的。按照他们的说法,进大学,无非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梦想,寻找实现自己梦想的方式和途径,既然我找到了自己的梦想,甚至找到了实现自己梦想的方式,甚至发现,大学成全不了我的梦想,那么,呆在大学干什么呢?当然,他们日后都承认,自己曾经多少受惠于大学教育。而且,我必须叮嘱大家,乔布斯退学,并不表明谁都可以退学,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乔布斯的,我的意思是说,即使一个文盲有所发明,也并不证明所有文盲都会有所发明,更不能说只有文盲才会有所发明。如果因为不读书不接受教育同样可以成人成才,就全盘否定教育,那是很弱智也很胡闹的逻辑,但这样弱智的逻辑常常被人们当成大道理。
闲话少说,回到我们的主题,我期待中的大学生,首要的一种品质,或者说他应该努力去争取和获得的一种品质,就是“独立”、“自主”。
前不久,人民大学有一位不太招人喜欢的学生写过一篇博客,这个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她的这篇文章写得发人深省,我为今天的大学生能够提供这样的思考,感到骄傲,文章题目叫做《不是需要怎样的学校怎样的教育,而是需要怎样的我们》,她说的当然是事关人生、事关教育的大问题,但是,大问题的症结及其解决,其实就在于我们每一个人是否拥有自由思想、自我主张、自主选择、自我承担的理想、兴趣和能力(当然,有一个差不多前提性的条件,就是环境允许与否),如果自己没有想法,或者有想法也是随众跟风的想法,那就什么也不要说了。有同学说,我有想法呵,就是升官发财、光宗耀祖、让人刮目相看嘛,就是成为人上人嘛。如果是这样,那也只好罢了,因为这几乎还是科举时代的价值理想。我不否定现在很多人依然抱有这样明确的目标,这甚至也是我们生活的某种现实,特别是我这一代,也就是你们的父辈,总是望子成“龙”,而不是望子成“人”,其中就包含这样“光荣的”梦想和寄托。但是,我想,如果到了诸位这一代,还是这样自我暗示和自我要求,那我们的国家,我们自己,真是前途暗淡,没有未来。因为这不符合现代社会的基本生命观,而且,教育的普及,大学教育的普及,事实上也否定了现代教育朝科举方向发展,我们已经不太可能通过读大学来达到科举时代的个人目标了。
如果我们可以假定,每个同学都有想法,都有属于自己的想法,那么,我个人认为,一个大学生,至少应该拥有独立的生活意识,有自主的阅读和思考的习惯,有自己承担自己命运的愿望和激情。读书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发现世界、发现别人也不断自我发现的过程,进入大学,应该摸索并且逐渐懂得自己所为何来,将欲何往,逐渐可以分辨自己的兴趣所在和信心所系。因此,诸位进入大学,至少要学会比较和选择课程、专业、老师,不要再围绕考试、围绕分数学习,也未必要热衷人家之所热衷,有一句话叫做“独立才是真正的相互依存”,这意味着一个群体,每一个人必须有足够充分的独立性和个性,这样的群体才会是充满生命力的。即使从纯粹功利的角度考虑,我也想告诉大家,大学里没有一个专业是最可靠的专业,也没有一个专业是最不可靠的专业。道理很简单,世界是丰富的,生命是多元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社会上没有稳赚不亏的行当,也没有永远吃香的专业和职业。支撑你走得远、走得幸福和踏实的,最终只能是你的兴趣,你所认同的意义、价值和目标,你所服膺的理想。
我认为,构成大学生的第二种品质,也是大学本应该具备的不可或缺的精神是“平等”。理想的大学,我想应该是谁更拥有智慧、知识、个性、才华、气质包括美丽(因为不一样的气质教养而呈现的美丽),谁就更能得到拥戴。在这里,头衔没有太多的意义,“领导”“老板”这样的身份也是次要的,谁还记得蔡元培、鲁迅、胡适、范旭东当年是什么官阶什么头衔?但他们成为了我们民族最重要的记忆。人也许生来就不平等,但是,我认为,唯独在大学,唯独在受教育的年华,人是可以成长而且应该成长“平等”的生命观和人生态度的,在这里,“人”本身可以获得最大限度的还原,身外之物也许并不能彰显一个人的魅力。
我期待的第三种品质是“高贵”。所谓“高贵”,并不是要大家目空一切,自以为高人一等,而是心有所属,因此气定神闲,也就是康德说的,我的头顶是灿烂的星空,道德律令(上帝)在我心中,也就是乔布斯说的,追求你之所爱,信任你自己的内心和直觉,也就是孔子说的“古之学者为己”,而不是“今之学者为人”,“为己”意味着我们有丰富的内心,有“推己及人”的自我,我们是从自己的体验出发的,而不是“为人”——看别人的脸色,看长官的意志,看眼前的市场行情。一方面,因为有足够充分的内心主宰,我们“高贵”“从容”,一方面,我们并不“自足”,更不“自矜”“自伐”,越“高贵”,越谦卑,越平和。
我还想提到的第四种品质就是“叛逆”,这个词比较吓人。“叛逆”有很多种表现,满嘴脏话是叛逆,愤世嫉俗是叛逆,遇事必反是叛逆,我说的叛逆是基于青春期特定的生理与心理产生的自我成长、自我认同中的叛逆,也就是说,在诸位这个年龄,将逐渐从一种主要是趋外的认同,譬如认同自己父母、老师的要求,认同报纸和媒体的召唤,走向趋内的自我认同,即自我逐渐拥有怀疑的能力和反思的精神,完成这一转变,然后可以超越现状,建立真正的自我,可以开始以自己独特的个性和精神参与这个社会,由此构成这个社会的丰富性与多元性。因此,我说的“叛逆”,也许是一种文静的生长,一种自我同一性的建构,可以包括一种英气奋发,不可一世的豪情,必定无疑的是,叛逆意味着一种自我探索、自我选择的迷惘和痛苦,一种“长大成人”一定会经历的美丽蝶变。
最后,我还想告诉大家,与其说,“自主”“平等”“高贵”“叛逆”,是我期望你们应该具备的品质,还不如说,这些原本就是你们作为“英俊少年”并不稀缺的天分,就是你们原本可以也必然会成长发育出来的天性,如果没有人故意添堵的话。
(孟泽,文学博士,中南大学外语学院比较文学系教授,著有《无我有我之境》、《两歧的诗学》、《王国维鲁迅诗学互训》、《洋务先知——郭嵩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