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有的文化》一书中,巴尔赞全面考察了现代文化的衰颓迹象。并指出,文艺复兴以来的现代文化正在衰落之中。1500年之后,人类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或将成为过去。
迄今为止,“文化”这个词语被用来表示许多意义,给头脑敏锐的读者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困惑。人类学家是这一问题的始作俑者,是他们使用“文化”一词来表示一个部落或民族的所有信念模式和行为模式。当时可以使用“社会”一词,但是,社会学家看来抢先使用了这个词语;年轻的学科希望拥有一个自己独享的词语。公众从人类学家那里知道了“文化”这个意义宽泛的词语,然后将它重新用于各种各样的目的。例如,艺术家受到“自己所处文化的限制”(意思是社会环境);艺术界也与周围的文化抗争(意思是某些信念和道德观念)。此外,文化(意思是社会制约)产生神经症患者——他们是无法反击的人群。出现这类意义变化之后,“文化”这个术语开始像原子一样分裂,于是,我们得面对两种不同的文化、反文化、族裔文化以及若干亚文化。文化如今是人们喜欢或者讨厌的社会现实的任何部分。
在本章的讨论中,我所用的“文化”一词表示智性和精神产生的传统事物,表示思维所形成的兴趣和能力;总之,它表示曾被称为“修养”——自我修养——的努力。这个最初的意义——例如,马休·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所用的意义——显然是一个隐喻。它基于农业耕种——耕地、撒种子,以及收获有营养的东西。我们在使用“有教养的男女”“有修养的人”这两个短语时,仍然承认这个意思。这里的隐含意义是,人的自然状态物质已被翻动、耕犁,播下具有良好萌芽的种子;这样,人和被种下的东西的潜能以可见和有用的方式得以实现。
既然文化不再明晰,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受过教育的男女”?这里的回答是,“教育”一词与文化类似,已经被人滥用。在此没有必要讲述“教育”一词所经历的类似磨难。如今,任何一个拥有从自称教育机构的学校获得文凭的人都被列为受过教育的人士,小学和中学的种种异类做法也被说成是教育。教学与教育之间的差异已经被人遗忘。我们常常听人说,在某某学校或学院中,学生被给予教育。
在这种情况下,我所关注的与随意使用的“文化”和“教育”这两个术语所表示的迥然不同。文化和教育是在这样的人身上发现的品质:他们首先接受了读写训练,然后在面对逆境时,培养自己的心智,进行自我教育。在每一个时代中,都有希望通过体育锻炼强身健体的人;与之类似,也会出现希望进行这种历练的人。但是,这样的情况也是常见的:许多其他的人如果得到鼓励,可能形成同样的愿望,根据自己的方式,成为身强体健的人,成为有修养的人,或者同时具有这两种品质。
有些机构为所谓的文化利益服务;如果由于任何原因,我们希望了解文明——当下或者过去的文明——的这一组成部分,那么,我们就会试图猜测这样的人士在人口规模中所占的比例,从而考察这些机构。其原因在于,显而易见的情况是,当文化的内容在长达数百年的岁月中被人了解时,没有哪一个人——实际上,没有哪一代人——可能拥有整个文化遗产,更不用说在没有损失或歪曲的情况下加以传承了。需要特殊的守望者,因此出现了图书馆、博物馆、剧场和其他机构,以便积累文化作品,延续文化欣赏,促进文化生产。
随着时间的推移,需要保存、分类、标注、参考和讲授的文化内容越来越多——更别说发现、记录和欣赏的东西了。如今,我们面对长达500年之久的连续的文化创造和保存活动的结果,还一直从其他文明中得到大量同类材料,此外,还有持续增加的来自遥远过去的罕见发现:我们现在拥有古巴比伦人创作的颂歌、古埃及人的情歌、旧石器时代罗马农克鲁马努人的岩画。毫无疑问,海底探索将会很快告诉我们海妖唱给尤利西斯听的歌曲的词句。
任何人都可能会说,我们以非常有效的方式、怀着发自内心的尊敬来处理这种数量日益增加的宝藏。19世纪形成了对艺术的崇拜,培养了对历史的激情。所以,我们对一切东西都照单全收,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使其得以利用”。此外,我们对文化的关注并非完全采取厚古薄今的态度。我们认为,应该鼓励现代创作,鼓励年轻一代。业余音乐、绘画、戏剧演出、诗歌朗诵以及写作训练班在全国蓬勃发展,这不仅是因为人们具有这种自然愿望,而且是因为得到了私人资助和公共拨款。人们似乎会觉得,这个世纪虽然备受战争、屠杀和管理不善之害,然而却从高度发展的真正文化中得到了赎救。
不过,请允许我冒昧提出,从质量和尊崇的意义上说,文化——文明——正在衰落。文化衰落事实上是与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所有这类收集、展示、表演和促进的活动——成正比的,而这类活动的发展和扩大是得到善意的公众支持和私人支持的。其原因不仅在于,过多的活动往往分散人们的注意力,没有留下时间让人们消化和思考文化体验,这是过量活动的一个重要缺陷。此外,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它可以用一个术语来说明:自我表现意识。
首先,现代社会关注并且喜欢用语言表达与艺术文化相关的问题。文化艺术是一个词语,意思是声誉和金钱。纽约州参议院有一个文化产业专门委员会,这肯定不是唯一一个。私人基金和公共基金从经济这个角落里涌进流出;长期以来,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对忽视其特殊利益团体的做法愤愤不平。自我表现意识溢于言表。我们努力从事艺术活动,刻意形成审美行为,而统计数字收集者也紧随而来。假如一位来自外星的访客在校园或者某个艺术聚会上问任何一个信息灵通的美国人:“请告诉我,在这个国家中,我如何去找到高雅文化的证据?”他得到的回答很可能是,“去我们的高等院校吧,当然,也可看一看许多著名的博物馆、图书馆和音乐协会,读一读我们的文学季刊”。我可以相当确定地说,大学会是首先被提到的,而且我敢肯定,那位提供信息的人会一一列举机构,而不是个人或者著名团体——那些自我选择出来的人群。
没有说出的假设是,在这些学术机构和其他机构中,相关负责人是有修养的男女,能够向一个陌生人描述今天西方文化的状态。这一点听起来似乎有理,然而我认为,这位来自远方的客人在了解的过程中会再三感到失望。他会发现,这些异常聪明的人——常常是学识渊博的人——信奉一种特殊艺术的理念,致力于相关学术研究、表演理论或者批评理论,具有管理事务的实际能力,但是,他们一门心思地忙于处理文化事务,没有在这个过程中或者在事务之外提高自己的修养。如果在交谈中出现所选范围之外的话题,这位谦虚的对话者可能说:“哦,关于这个问题,你得去见琼斯,搞音乐研究的(或者鲁滨孙,那位搞版画和雕刻管理的;或者史密斯,我们这里搞戏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