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论世。一个人关于过去生活的回忆,很多时候能是在展示他背后的时代。我爱看回忆录,跟着那些有故事的人,能打开一扇又一扇岁月之门。
回忆录看到多了,能得到价值启发。但有时,也会被误导。误导多了,就对回忆录也越发变得警惕起来。
“有一种回忆录需要正当性”,恰好刚在《东方早报》上看到这篇译文,内容是英国记者和纪录片制作人托比·利希蒂希对罗斯回忆录的评价。罗斯是个学者,在探寻他父亲的艾滋病真相中,本有机会对美国当年的艾滋病政治进行有益的思考,但选择了个人内省方式。这篇文章感叹罗斯睿智敏感,但还是很难对回忆录的正当性负责。
回忆录当然是个体的记忆,是关于人心的透视,是关于人性的剖析。但是,如果不能把回忆录纳入到可以提供价值正当的框架下,那样的回忆录就很可能变成个人的自恋或呓语。
这个夏天似乎像是很多中国人的忏悔季。有越来越多的个体站出来公开在向“文革”受害者道德忏悔。伴随这种道歉忏悔的,也有大量的“文革”回忆性文章。在报刊刊登道歉广告的刘伯勤就这样说,“垂老之年沉痛反思,虽有‘文革’大环境裹挟之因,个人作恶之责,亦不可泯”。
大环境和个人,这其实就是两种分析语境。关于那样历史记忆,显然就需要处理好二者的平衡关系。有勇气检讨自己人性之恶固然勇气可嘉,能理性分析历史环境对个人如何形成裹挟,提供避免历史悲剧再次发生,更有意义。
从国内到国外,从历史到现实,回忆录的最令人遗憾之处,也就在于没能把特定年代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元素和个人命运遭际最为紧密又极其平衡的结合起来。
很多回忆录都是在选择性呈现,不仅残缺不全,有的还存在错误记忆。作为个人性质的主观性记忆,回忆录要有正当性,离不开两个底线,一是忠实真诚的记录,一是提供正确的价值观念。
韦君宜晚年写《思痛录》,以自己一生,总结历史教训。她说:“我只是说事实,只把事情一件件摆出来。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党永远记住历史的教训,不再重复走过去的弯路。”很多人从她的回忆中,读懂了“大跃进”。因为真实,人们可以轻易分析那个时代的问题。
除了事情真实,内心真诚当然也很重要。卢梭《忏悔录》为什么那么感染人?卢梭说,“我的《忏悔录》的本旨,就是要正确地反映我一生的种种境遇,那时的内心状况。我向读者许诺的正是我心灵的历史,为了忠实地写这部历史,我不需要其他记录,我只要像我迄今为止所做的那样,诉诸我的内心就成了。”
我曾面对面地听过一些在文革时加害过师友的忏悔,很多内容其实与现在纸面上呈现出来的有很多不同。很多人有勇气忏悔,但依然没有勇气公开个人之恶的表现与成因,因为有的太过肮脏不堪,让人无法想象人性在欲望与权力面前,可以沦落与残忍到那种地步。更多的问题,还是关于那个特定历史年代的反思,很难被理性真实地表达出来。
这样的回忆录无疑就是缺少正当性的。
我觉得,把个人与历史进行完美结合的回记录,还有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唐德刚的《李宗仁回忆录》。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爱伦堡笔下那些知识分子的人性跌宕中,叶赛宁、茨维塔耶娃、法捷耶夫……他们太多隐秘于岁月的往事令人动容,一个个悲惨命运无声地控诉了斯大林时代的体制罪恶与权力残暴;唐德刚展现近70年的李氏个人史,几乎将民国重大历史事件一网打尽,被学者评价为“民国政治的不二之作”,回忆录要有力量,必须能够提供观察分析历史的理性框架。
记录自己和别人的历史,是需要有选择的。这种选择,也就是选择真实还是伪饰,是停留在个体人生之上,还是有勇气去挑战体制与政治。能够选择真实与真诚,能够让人看到个体与时代的命运关连成因,这样的回忆录才能正当性,才能提供有益的价值引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