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审查?在《审查官在行动,国家如何塑造文学》(CensorsatWork:HowStatesShapeLiterature)一书的引言中,作者罗伯特·达恩顿(RobertDarnton)引述了他的学生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从给学生打分,到把教授称之为“教授”;从政治正确,到同行论文评审,乃至一切评论;从驾照的申请颁发,到公路限速;从美国电影分级制度,到面对国旗宣誓。更不用说美国国家安全局的私下侦查,即爱德华·斯诺登揭露的那些事。还有人提到禁止攻击型武器。
对于最后一点,年初遭卡拉什尼科夫步枪扫射的巴黎《查理周刊》的编辑们,大约不做此想。当人们的口号从“我是查理”变成“我是伏尔泰”,人们对于表达自由的理想情怀日益突显。据说伏翁曾有名言: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捍卫你的发言权。但据专家们考证,此话实属后人伪托,就像玛丽·安东瓦奈特也从没说过“让没有面包的人民吃蛋糕”那句和晋惠帝异曲同工的昏话。炽热的人文情怀,常使人们倾向于接受历史更加应然和戏剧性的面貌。
用达恩顿的话说,人们对于审查,经常抱持一种摩尼教式的眼光。或许非黑即白的两分法,本来就是一般人看待世间一切的态度——因为功利动机,所以必须道德化。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这位作者的故事,就从启蒙主义时代的法国讲起。这也是他个人的专业领域。
这个美国史学名家以往的著述,也常涉及那一时期的研究,如《屠猫》(TheGreatCatMassacre)一书讲述十八世纪巴黎一家印刷作坊的学徒工们,通过虐猫的方式,抗议雇主夫妇的剥削压榨,以及恶劣的工作和居住条件,同时反映法国传统的迷信行为;《圣水中的魔鬼》(TheDevilintheHolyWater)则关于大革命前,怀才不遇的下层文人,如何通过编写小册子,表达他们对于权贵生活的想象和褒贬,而这些诽谤之作一旦被禁,则将印制过程转移到荷兰等地,再返销国内。
有这样的写作存在,自然会有来自官方的查禁,有时采用的方式还很激烈,包括跨国捕杀。而达恩顿的新书《审查官在行动》告诉我们,波旁王室推行的审查制度,其本来用意和功能,很多人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作者现举一例:一本名为《重游美洲诸岛》的书,1722年付梓于巴黎,版权页的功能更像今天的护封,印着书的内容梗概,明显带有推广用意。不同于我们今天的习惯,这页印满字的纸上,竟然没有作者,虽然这不是匿名出版物(封面上有其姓名)。
版权页上最重要的信息,是一个地址:巴黎,圣雅克街,皮埃尔-弗朗索瓦·吉法尔印坊,地近马杜兰神父街,圣特蕾莎像为记(门牌系统的普及,还是二三十年后的事;门外的铁艺圣像,是一种导向标识)。这座城市19世纪曾全面改建,但圣雅克街如今还在,刚好经过索邦大学。13世纪起,法国书业统一归由大学管辖。考虑到当年大学基本就是神学院,新书内容在宗教思想上很难出圈。而古滕堡之前的书籍,数量上也较易控制。
吉法尔印坊所在地,恰好处于拉丁区中心位置,与审查部门同在一条街上。这本身就是合法性的标志。在《重游》一书的前言部分,印着四位审查官的评语。首先是索邦的一个教授,自称饱览书中所录奇物异事,殊以为快。接着一个植物及药物教授强调该书,对于远航的商贾、旅人及博物学者的实际参考意义,并对其文风大加褒扬。一个神学家称赞该书非到终卷,难以释手。
以上种种,实在不像审查者的判词,反倒更接近文学评论家的红包软文。当时的书籍出版,属于君主的恩典,品质方面的背书,自然成了必须,否则上头的颜面何在。加之审查者与被审查者之间,共同享有一层文人身份,于是维护法国文学的荣耀,也是彼此的义务,因而绝不仅限于禁绝异端思想,那么简单。很多时候,他们还要为作品修改拼写,润色辞章。从功能上说,他们更像品质管理人员。
在一个特权社会,君王恩泽广布,却难雨露均施。法国的教育系统生产出太多粗通文墨之辈,却不能为之提供进身之阶。他们基本没有资格进入上述审查程序,但印刷术的普及,又让他们得以通过非法途径,地下出版各种小册子(当时叫libelles,诽谤一词,即源于此)。各种造谣惑众的小道消息、阴谋论,填补了社会上被压抑的言论空间,一旦触怒官方,巴士底便是制造者们通常的去处。
进监狱的不止作者和书商,个别审查者也会落到如此境地。有个负责对付地下出书活动的家伙,因工作之便掌握了大量相关知识,后来垂涎于其中的丰厚利润,私下投身“二渠道”,靠色情读物大发利市,后来不幸被手下告发。其中也有人格高尚的。当百科全书派作者狄德罗成为政府严打对象,负责此案的官员不但帮助其脱身,还私下为他保管手稿长达六年。
达恩顿笔下的另一种审查,也就是战后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虑析书刊内容的方式,至少时间上距我们更近。由于东德政权的当代性,作者可以通过走访当事人,直接获得第一手信息,而不仅仅依靠史书档案,虽然排除误导性的陈述,需要很多辨析功夫。柏林墙拆除不久,两德尚未统一的1990年,他找到东柏林克拉拉-蔡特金大街190号,也就是前东德审查部门的小说分部所在地。
他接触到该部门的两名官员。他们从未到过西方,甚至没有到过西面的联邦德国,却自信自己是在保护本国读者免受西方垃圾文化侵蚀。同时,他们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建设性的,而不是禁制性的;这种建设性,就像该国其它部门一样,表现在计划的制定上。他们每年都会按规定,为来年的文学发展,进行十分详尽的规划,从选题到作品出版的数量。
如同法国前辈,他们是受过教育的人,有时还会热心帮助作者解决发表方面的困难,甚至政治上敏感的作品,包括克里施多夫·海姆的《演奏探戈的人》,还有克里斯塔·沃尔夫的《卡桑德拉》。这部日后闻名世界的小说,在描述古代特洛伊时,对当时的东德现状颇有一番借古讽今的褒贬,能够通过审查,多少要靠一些人帮着钻体制的空子。至于这位作家与秘密警察的合作关系,当时一般人未必知情。
审查工作毕竟由读书人进行,工作不力是常有的事。做为补救,国家的强力部门则不定期地,对乱说乱动的作者进行打击,以儆效尤。面对来自国家的人身威胁,多数作家选择了自我审查。他们知道哪些能写,那些不能。甚至“生态”这样的词汇,在一个工业污染严重的国家,也是禁忌。反抗也会不时出现。前文提到的作家海姆,就曾在1988年的作协代表大会上,呼吁取缔不合时宜的压迫性制度。
彼时,东德的一切已难乎为继。这一点反映在很多事情上。比如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曾被视为不宜引进的作品,以免成为青年的不良榜样。然而,该书在戈尔巴乔夫实施“公开性”的苏联,早已解禁,结果这个卫星国的审查当局,陷入十分尴尬的局面。
《审查官》一书还讨论了一种对于我们更为陌生的审查方式。它出现在英国统治下的印度。这里,英国人原则上实行言论自由政策,但同时又为这种自由设定底线,即不得宣扬印度民族主义。书中讲到孟加拉地区,一个名叫詹姆斯·朗的传教士,研究了当年出版的几乎所有孟加拉语文学,以帮助新建立的殖民当局了解当地人的状况。这个狂热的读者涉猎了大量哲学、宗教、民俗等文献。
1861年,朗把一部流行的当地歌舞剧拿到伦敦,故事关于英国种植园主如何压榨印度印染工,以为本土的观众会感兴趣。结果他被种植园主们以诽谤罪告上法庭,并被判有罪,罚款坐牢一样没少。诽谤,是当时英国殖民者对付不满言论的主要法律武器。
达恩顿习惯于对事件和人物,进行“厚描”式评述,除对象本身,也会着墨于语境。就他书中讨论过的三种审查制度来看,实施的目的显然没能达成。眼下,纸媒日渐式微,数字化信息通过移动终端,覆盖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不知事情又会如何发展。很多时候,我们勉力逃脱审查,包括自我审查,但我们本身属于经过审查的文化。或许这才是审查真正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