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理想主义表现为对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追问,表现为对平庸生活与平庸人生的永无止境的超越以及对生命极限的挑战,表现为求“真”、求恒的执着与坚定
从质疑理想、否定理想,到对理想的个性化处理,当代文学对于理想主义的认知逐渐走向平和,也走向成熟
在物质变得特别丰富的年代,人们往往会忽略精神和信仰的追求而陷入空虚和迷茫,因而更需要文学以理想主义的灯火去照亮精神空间
在生活中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文学,为什么会让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有了生活的尊严--
文学寄托理想才有精神力量
一位热爱文学的中学生,高考时准备报考中文系,他的父亲却斥责他说,学了文学有什么用?工作都找不到!父亲要他考经济、计算机、法律等专业,因为这些专业能找到工作。我站在一旁听到这个父亲的斥责,竟然无语。
不得不承认,在现实中,文学确实无所实用。但是,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人类在文明的进程中会创造这种“无用”的文学?我想到了明代思想家徐光启,当年他要把西方的几何学翻译到中国来,人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翻译这么晦涩难懂又没有实际用途的东西,他回答说,几何学看似无用,但它是“无用之用,众用所基”。这八个字拿来解释文学,我以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文学从本质上说没有实际的用途,不直接指向物质功利,但它是人文学科和艺术的基础,是所有与人的精神有关的专业,比如哲学、宗教等,是这些专业的灵魂。人们从文学中获得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作家方方告诉我,多年前她曾收到一位农民的来信,说她尽管生活很困难,也一直受到别人的嘲笑,但她热爱文学,坚持写作,她恳请方方在小说写作上给予她帮助。这是一位天天与土地、灶头打交道的农村中年妇女,方方问她为什么要写作,她回答说:“只有写作,才能让我活出尊严。”后来在湖北作协的帮助下,这位叫周春兰的农村妇女经过反复修改和打磨,完成了她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折不断的炊烟》,并作为湖北作协组织的“湖北农民作家丛书”之一出版了。为什么文学能让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有了生活的尊严?不就是因为她能从文学中获取精神的力量吗?不就是因为在文学中寄托了她的人生理想吗?
质疑理想,拒斥理想,摆脱了理想的“束缚”,为什么文学反而没有获得发展空间--
理想主义孕育了文学的思想性
农民作家周春兰的回答让我更加坚定了对文学的认识:人类为什么创造了文学,是因为人类需要理想。与理想相对应的是现实,人类因为有理想,才会不满足于现实,才会在理想的激励下去改造世界,才会有了人类文明的生生不息。而人类理想经过思想的整合便形成了理想主义,理想主义是高于现实并能调校现实的一种思想认识。如果说思想性是文学的基本构成的话,那么,理想主义就应该是文学思想性得以孕育的母体。
其实,这并非是我的一己之见。在漫长的文学史中,它仿佛就是一个不证自明的真理。鲁迅曾经说过:“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把文学比喻为火光和灯火,不正是因为理想精神能够照亮人们前行的路程吗?
当然,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决定了人们对于理想的期盼以及赋予理想的内涵都是具有无限的多样性的,因此,人们会对理想主义作出不同的诠释。另外,如果人们将错误的信息植入到理想之中的话,也可能对文学造成伤害。正是这一原因,中国的文学界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兴起了一股否定理想主义的思潮,从此文学的理想色彩逐渐淡化。这股文学思潮所带来的变化并非一无是处,它纠正了文学曾被一种虚幻、僵化的理想所束缚的困局,解放了作家的思想,使作家更加贴近现实,更加倾心于对现实生存状态的精细描摹。但必须看到,这股思潮造成了长期对理想主义的贬责和拒斥,当时就有人宣称,理想主义已经终结。在有些人看来,告别了理想主义,文学将会获得空前的发展。而事实是,在这种思潮影响下的当代文学由于缺乏理想的润泽而变得干瘪和扁平、低俗和猥琐。有的作家干脆把写作当成了亵渎理想的发泄。比如在所谓无厘头的写作中,任意改写文学经典成了一种基本的写作姿态,朱自清的洋溢着审美理想的《荷塘月色》被改写成一个好色的文人在月色下想象“荷塘里应该有MM在洗澡吧”。我以为,类似这样的无厘头写作从反面证明文学离开了理想精神的滋养将会沦落到何等的地步。多年前,美国文学批评家希利斯·米勒的《文学死了吗》在中国翻译出版,这本书曾引起人们的热议,有感于当时缺乏理想烛照的中国文学现状,一些人为文学唱起了挽歌。
双腿失去了行走能力的作家,为什么最终能够走向一个鸟语花香的精神高地--
用写作理想超越现实人生局限
所幸的是,文学并没有死去,这至少是因为众多的作家并没有放弃理想,并且为了捍卫理想而努力与平庸、堕落的行为抗争。上个世纪中后期以来,一些作家以重建理想主义和文学崇高感为目标,高高树起理想主义的旗帜,对抗当下物质与欲望极度膨胀的文坛。这也帮助人们更加廓清了文学中的理想主义应该是什么。文学中的理想主义表现为对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追问,表现为对平庸生活与平庸人生的永无止境的超越以及对生命极限的挑战,这种理想主义表现为求“真”、求恒的执着与坚定,是对精神与哲学命题的思索。比如史铁生就是这样一位孜孜追求理想的作家。他的写作不掺杂任何世俗功利目的,从而能够真正进入到人的心灵和浩瀚的宇宙进行求索与诘问。他以惨痛的个人体验与独特的审美视角叩问个体生存的终极意义,寻找灵魂的超越之路,形成了有着哲理思辨与生命诗意的生存美学。在思想日益被矮化和钝化的当下社会里,看看史铁生在活着的时候是怎么思想的,是怎么写作的,我们可能会惊出一身冷汗。史铁生从他写《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起,双腿就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但因为他始终没有放弃对理想的追求,所以他可以用头脑继续行走,并走向了一个鸟语花香的精神高地。
以人为本、尊重选择的时代,为什么需要把丰富多样的个性融入理想主义之中--
理想主义认知走向平和成熟
史铁生以非常低调的姿态书写理想主义,被认为是“一种个人的、开放的、宽容的、注重过程的、充满爱心的理想主义”。这给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在今天的时代,理想主义的呈现方式应该是多样的。这是一个以人为本、尊重选择的时代,我们应该让丰富多样的个性融入理想主义之中。
个性化的理想主义也正是新世纪以来文学创作的重要趋势。比如“70后”一代曾被认为是失落理想的一代,然而他们中有不少人自称是理想主义者,阅读他们的作品,会发现他们所表现的理想主义精神不同于80年代曾经盛行的宏大叙事,他们更愿意从平凡人身上发现理想主义的火种。因为具有一种理想的目光,所以能透过越来越实际和功利的生活给这一代人所带来的焦虑和疑难,作出深沉的思想反省和心灵叩问。从质疑理想、否定理想,到对理想的个性化处理,当代文学对于理想主义的认知逐渐走向平和,也走向成熟。
在这个物质变得丰富的年代,人们往往会忽略精神和信仰的追求而陷入空虚和迷茫,因此更需要文学以理想主义的灯火去照亮人们的精神空间。从这个角度说,文学中的理想主义声音还应该更加洪亮。只有这样,文学才会受到更多的人的喜爱,也会让更多像周春兰一样平凡的人感到活得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