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有言,有言则有倾听;而后有了文字,文字产生阅读。不过,最初的阅读皆是朗读,因为文字为声音而存在,是对于声音的记录。人们看到文字,首先想到的就是声音。此时此刻,文字俨然依旧从属于听觉的世界,尚未与语言有些许背离。诚如索绪尔所强调的那样:“语言还可以比作一张纸:思想是正面,声音是反面。我们不能切开正面而不同时切开反面,同样,在语言里,我们不能使声音离开思想,也不能使思想离开声音。”文字继续表征着语言,是言说的物化形式。
然而,随着文字的强劲生长,默读开始出现,即真正的阅读时代终于大驾光临。至此,声音被正式逐出文字,一个视觉的世界取代了听觉的世界。为此,卢梭指出:“文字不仅改变了语言的语词,也改变了语言的灵魂。文字以精确性取代了表现力。言语传达情意,文字传达观念。”在卢梭看来,文字有效抹煞了语言本身所寓含的那种丰富情感。对此,索绪尔更是不满,他强烈斥责“文字遮蔽了语言的面貌”,声称“文字不是一件服装,而是一种伪装”。相较于语言,文字取缔了现场,也取缔了时间。文字的阅读将语言听的接受转换成看的掘取。
但是,让阅读登峰造极,甚至升华为某种强权,还需要印刷术的推波助澜。印刷术本身作为一种媒介力量在复制着文字的同时,也在神化着文字。人类的阅读经验便是在这种力量的“暴政”之下,被日渐规训成如麦克卢汉所言的“线性的”和“标准化的”思维模式,并由此将其曾经固有的想象力和感知力丧失殆尽。如果说语言的本质在于交流,那么文字的历史进化到此时,则将这种交流异化为了自恋。而在自恋这一情境里,只有隔绝没有交流。如此说来,文字已然谋杀了语言。
尽管印刷术在某种程度上强行篡改了文字既有的阅读和理解方式,但却并没有撼动文字自身建构于秩序之上的意义逻辑。也就是说,阅读仍必须是遵照文字先后顺序的历时性观看。可在进入所谓的图像时代之后,文字的呈现方式再次发生变化,它已不再属于单纯的印刷文化,而是归属于了图像或影像文化。这是又一次复制,即图像或影像之于印刷文字的复制。文字已不是纸张上的文字,乃是电子显示屏上的文字。这次复制得力于日新月异的电子科技手段,它使复制变得更加廉价,同时也更加便利。如今,复制就是一种手到擒来的行为。作为复制性的图像文本再也不存在损耗的问题,而且还可以源源不断地供人下载。因此,对于这样的文本,我们谁都不会加以珍惜。毕竟,它既没有历史,也不是唯一。
失去了历史情感及唯一性的羁绊,这便意味着图像文本自身特有的性能注定要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而图像文本的重要性能之一就体现在它的阅读方式上。必须清楚,当文字以图像的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时,阅读抑或观看的方式将取决于图像而非文字。图像首先具有画面的属性,它对观看的要求没有了文字那种先后顺序的历时性;这是一个共时性的空间,意义不再由单一的秩序来限定。空间仅有中心和边缘的划分,它不在乎我们的观看是从左右还是自上下开始。毫无疑问,图像并不等同于画面或图画,前者其实是对于后者的机械性复制。关于图像,波德里亚说:“不可能有凝视,图像把感觉粉碎成连续的片段,粉碎成刺激,对此只能用是与否来即时回答--反应被最大限度地缩短了。”基于此,面对成为图像的文字,我们的阅读始终存在着沦为“浏览”的危险。结果,文字的意义断裂为浮光掠影式的印象,这里拥有的只是感觉而不是思考。
此外,图像文本也进一步强化了文字的视觉属性,视觉的好奇和急切本性又会自然而然地怂恿着“浏览”的速度,期待着页面的时时更新。眼睛关注的不是此刻看见了什么,而永远是下一刻看见的会是什么。故此,“读图”的说法极为可疑,因为图像更为青睐的仅仅是浏览不是阅读,即便图画或画面亦无不如此。浏览仅与视觉的扫描速度相关,却同朗读意义上的听觉没有任何干系。换言之,浏览和朗读不可兼得。
英国某著名大学的一位校长在评论有些学生开始使用iPad进行阅读这种新鲜现象时这样表示:至于他那些坐在校园草坪上阅读莎士比亚的学生们手捧的究竟是印刷本还是iPad,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或许,他还会鼓励他们去追捧iPad这种与时俱进的阅读实践。在他眼里,通过这两种不同媒介实现的阅读效果并无实质性的不同。显然,这位校长丝毫没有认识到,无论我们是用iPad或是用手机欣赏文学作品,我们的阅读方式往往极易局限于浏览。况且,这些电子产品自带的省电和屏幕保护功能设置也在促使着浏览成为必然。浏览的速度一般就取决于黑屏的时间。事实上,恰是这样的浏览终将真正的阅读一举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