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历史是中国人的信仰,这句话包含几层意思:中国人相信,历史是一个高于个人意志的至高存在,个人虽然是历史的参与者,但历史有它自己运行的轨迹,比如中国人特有的循环观就是这种历史思维的代表,历史被赋予了天命的性质,人只能参与其中,但不能决定它。中国人还相信,历史能给人答案,知道历史怎样走来,也就为当下的问题提供了某些答案,甚至还能预判历史将怎样走向。中国人也相信,历史可以实现正义,在未来的某一时刻,正义终会到来,而且是在现世中。这些深植人心的观念促使我们与史结缘,不但重视历史的物质载体的保护,更重视写史和治史,以满足求真求善的深层动机。
发现历史轨迹、研判历史走向可以归纳为求真的动机,在历史中寻求正义则是求善的动机。这两种动机同等重要,而且不可分离。
历史的求真和求善在另一个方面也很让人着迷,即通过对某时段社会的透析,发现其社会运行的隐秘,这种真相的揭开是充满趣味的;而结合这些真相,想象某个人在那时那地会遇到的种种困境和选择,也会牵动人心。
陈良先生的《走出迷局——审视历史中的人性制度》(人民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系“政治文化丛书”之一),正是满足这两种动机的精心之作。作者细致挖掘了中国历史兴亡更替的制度和人性原因,对某些历史的可能给出设想。首先是思考治世产生的条件和环境,所谓治世,是传统策论话语中最为人熟知的“政通人和”,而用现代经济学社会学视角去看的话,“政通”背后必有合理的土地制度、财政制度、分配制度,使社会中大多数人能够获益,实现公平;也须有适宜的行政体系、官僚体系使政治顺畅运行,实现公正。“人和”既是“政通”的结果,又是“政通”的条件。用博弈论的视角去看的话,政通人和是社会各方势力经过一段时间博弈后达到某种平衡的状态,在这种平衡状态下,人们普遍感受到社会公平,实现正义的预期较高。良好的制度在制定时是适合当时的条件的,在运行中,条件发生了改变,人性中的某些因素(比如惰性)使得制度不能及时调整,导致制度逐渐失范甚至无效,积累的因素足以打破原有平衡,这时往往在政治局面乏善可陈的表象之下,酝酿着各种危机。这个平衡的建立——维持——打破的过程,正是我们熟悉的治乱兴衰的历史过程。分析平衡失衡状态的动态变化,从而提取出一些模式甚至公式,以探析历史奥秘,这是陈良先生一直试图做的。
柏拉图认为“哲学王”是政治治理的最佳状态,虽然这是一种臆想,在现实生活中从未真正实现过,然而这个命题无数次地召唤后来者,通过思考历史和现实的关系,来给出较优的方案。虽然不能直接成为尧舜,但是至少可以在认知领域给人类开药方,这也正是中国古人如此渴望立言的动因。看来,中西方在这点上是相通的,即都认为在哲学和史学思考中,是可以实现正义的。具体到历史领域,这里说的正义并非简单的善恶评价,而是对某些模式的揭示,对某些趋势的判断。在产生一种大历史观后,就会产生一种能力,不再人云亦云,时刻保持谨慎,在头脑中形成一个更大的拼图,在宏观视野中去审时度势,这种理性的能力最终会有助于实现正义。
陈良先生就充分表现出了历史理性。在分析庆历新政失败的原因时,他说:“庆历新政因为朋党之争而夭折,王安石变法也因为新旧党争而失败。究其原因,朋党之说基于君子与小人的观念……在现实生活中,结党的未必是小人,言利或谋利的也未必不是君子。”不陷于党争的具体是非,不对具体人物事件作出偏颇的评价,而是思考他们共通的局限性,这种洞悉是深刻的,对历史人物也是宽容的。
“义”是天经地义、理所应然的意思,它一直规约着人的行为甚至思想。虽然正义的标准一直在发生变化,从远古社会至今,许多标准已经发生了从黑到白的颠倒。可是大家还是要寻求正义,因为至少在今天的科技医疗水平下,人的一生不过百岁,在他建立认知的过程中,一些价值观会植入他的内心,这些观念是历史形成的。“过去永远不会死去,过去甚至不曾过去”,从基因的角度思考福克纳这句话会深以为然,人类文明的基因就在历史中复制、变异、传承。这些基因可以说具有一种普时性,它可以穿越时间。一个两千年前的小女子缇萦的刚强勇毅至今能震撼我们的心灵(《小女子改变大法度》),消失在历史中的一支军队从巅峰到衰亡的原因还会令今人唏嘘(《神策军的退变》),这些都是作者通过深挖细思呈现给读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