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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晖: 20世纪中国历史视野下的抗美援朝战争

朝鲜停战六十周年的今天,即所谓全球化和后冷战的时代,朝鲜半岛的分断体制、台湾海峡的分隔状态仍然在持续。这种分隔状态也体现在历史记忆的领域:韩国、朝鲜、美国、日本、中国大陆和台湾,有着各不相同的战争记忆和历史阐释。对比首尔的战争纪念馆与平壤的祖国解放战争纪念馆,参照中国大陆有关朝鲜战争的叙述,美国对朝鲜战争的近于刻意的遗忘,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事件的不同面影。

 

在过去二十年中,有关朝鲜战争的研究是中国历史研究中最为活跃的领域之一。结合苏联档案、美国档案和部分中国档案及当事人回忆的出版和公布,学者们按照当代社会科学和历史研究的新规范研究朝鲜战争、尤其是中国介入朝鲜战争的历史,在去意识形态化的名义下,将抗美援朝战争置于冷战史研究框架下,形成了这一研究领域的主要趋势。在观点各不相同的研究中,我们大致可以归纳出一种方法论上的民族主义,其特征是朝鲜战争研究渐渐摆脱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帝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等对立范畴,转而以国家间关系及国家利益为中心,探讨这场战争的历史意义。对中国的抗美援朝战争持支持意见的作者强调这场战争是新中国的立国战争,而持批评意见的学者则认为这场战争除了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外,也加速和巩固了中苏结盟、中美对抗的冷战格局,并使中国大陆丧失了收复台湾的机会。

 

冷战格局是由各种利益关系构成的,其中民族和国家的尺度占据着重要位置,但这并不等同于说这一时代的热战和冷战的动因和动机可以化约为民族的和国家的利益尺度。

二十世纪中国的革命和战争中有哪些经验和教训值得我们记取?

 

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与新中国的意义

 

根据解密档案和当事人回忆,朝鲜战争爆发时,中美双方均无全面介入的准备,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的爆发是一个偶发事件。也不等于说朝鲜战争的爆发与中国毫无关系。

 

中国朝鲜的关系方面说,在日本殖民主义统治下,朝鲜半岛的抵抗力量早已与中国人民的民族解放战争密切相关。1949年5月,毛泽东同意将参加中国的解放战争、原隶属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三个朝鲜师移交朝鲜。这是中国革命与周边关系的一个历史延伸,也是中国革命者对朝鲜半岛南北对峙格局的实质回应。从美国的亚洲战略角度看,朝鲜战争与台湾海峡问题从一开始就关联在一起。1950年6月25日战争爆发后两天,杜鲁门在声明中明确针对中国说:“共产党部队的占领台湾,将直接威胁太平洋地区的安全,及在该地执行合法而必要 职务的美国部队。因此,我已命令第七舰队阻止对台湾的任何攻击。”

1950年10月初,毛泽东决定参战,这个决定不是从战争由谁挑起这一问题出发,而是从对战争进程及其对整个世界格局的影响的判断出发的。他给当时在苏联的周恩来发电,指出采取参战的积极政策,“对中国,对朝鲜,对东方,对世界都极为有利”。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一口号准确地概括了中国参战“对中国,对朝鲜”极为有利的方面。

 

美军在仁川登陆后,凭借其军事优势,迅速北进,威胁中国东北,朝鲜方面面临军事崩溃的局面。中国出兵对于朝鲜方面的支持是显而易见的。美国中央情报局曾推断中国出兵最直接的原因可能是担心联合国军会入侵东北、破坏水丰水电站和鸭绿江沿岸的发电设施。

如果美国没有进攻中国的计划而中国出兵朝鲜,“保家卫国”的意义何在?这里暂且提出两点解释:

第一,帝国主义战争总是超出他们的“计划”。从历史上看,日本发动的“九一八事变”或者“七七事变”也不是天皇或者日本内阁直接下令,而是由前线的军事将领决定的,至今有人以此为日本的战争政策辩护。布鲁斯·柯明思指出:对朝鲜战争的干预和美国外交政策决定常常产生于一个“决策矩阵”(matrix),而不是个别人的指示。

 

第二,中国的底线不是要求美军不要直接进攻中国,而是不允许美军越过“三八线”。1950年10月3日,周恩来约见印度驻华大使潘尼迦,请他转告英美,如果美军越过“三八线”,中国将出兵朝鲜,但美国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中国的底线。10月7日,在美国操纵下,联合国绕过可能遭到苏联否决的安理会而直接召开大会,通过了由美国主导占领北方、进而统一朝鲜的决议,次日美军就通过了“三八线”。毛泽东强调:不出兵,首先对东北不利,整个东北边防军将被吸住,南满的电力将被控制。在这个判断背后,是一个决断,即决不允许新中国受到军事威慑。

中国的军事和政治底线是不允许美军越过“三八线”,而不仅仅是保护中国水丰发电厂及沿江设施这么简单。毛泽东决定越过“三八线”包含两个动机:第一,动摇英美的决心。在第四次战役后,美军再次突破了“三八线”,并策划从侧后登陆。从军事上讲,如果不能越过“三八线”,就难以挫败联合国军、尤其是美军的战斗意志,并给他们的进攻找到喘息的机会,也难以通过重击敌人以赢得自身的休整时间。第二,在联合国军败退的情境中,美国利用联合国发布决议,要求双方在“三八线”停止下来。在毛泽东看来,此时的联合国不过是美国操控的、作为战争之一方的“国际机器”,中国没有义务接受它的决议或规定。在这个意义上,打过“三八线”不仅是拒绝承认美国霸权的边界,而且也是以军事方式对其政治攻势的还击。1951年4月,当麦克阿瑟在军事失败的背景下建议轰炸中国本土、武装国民党军介入朝鲜战争后,很快被杜鲁门以可能招致与中国的全面战争而撤换。杜鲁门的这个决定与中国朝鲜战场上痛击了美军有着密切的关系。

中国是通过一场持久的、充满了苦难而最终获得胜利的革命才摆脱被奴役命运的亚洲国家,它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强国,却标志着对一个与帝国主义时代的国家截然不同的国家的承诺,对一个与历史上既往的国家或王朝的不同态势的承诺,对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承诺。1950年9月5日,毛泽东在《朝鲜战局与我们的方针》一文中,明确地将中国革命与朝鲜战争联系起来,他说:“中国革命是带有世界性质的。中国革命在东方第一次教育了世界人民,朝鲜战争是第二次教育了世界人民。”

1951年10月,也就是入朝作战一周年的时候,毛泽东在全国政协第三次会议的开幕词中专门提到朝鲜战争,他指出:第一,这场战争是保家卫国,如果不是美国军队占领我国的台湾,侵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和打到我国的东北边疆,中国人民是不会和美国军队作战的。第二,既然美国侵略者向我们进攻,我们就不能不举起反侵略的大旗,这是以正义的战争反对非正义的战争。第三,朝鲜问题应予和平解决,只要美国政府愿意在公平合理的基础上解决问题,朝鲜的停战谈判是可能成功的。在上述第一条中,他特别提及如果没有台湾问题,没有美国侵略朝鲜问题,没有美军威胁中国边界问题,中国不会直接加入这场战争。曾有历史学家提出:如果中国在釜山战役全面展开之前出兵朝鲜,美国就会失去仁川登陆的机会,这个观点与1950年10月麦克阿瑟在威克岛与杜鲁门讨论中苏会否出兵时的观点完全一致,即中国错过了最佳出兵机会从而不会出兵。从军事的角度说,这一判断有一定的根据,但这种从纯粹的军事观点判断战争进程的方式与毛泽东对战争的把握大异其趣。

 

为什么这么说呢?除了前面提及的“反侵略”这一点之外,我们也要从美国的战争进程角度加以分析。美国在战争初期以朝鲜方面发起南侵为由将自己的军事干预解视为一种执行国际法的警察行动。尽管联合国的授权是单方面的,但美国以此将干预在联合国框架下合法化。在战争初期,这一合法框架也限制了美国的军事行动,例如在国会参议院辩论时,参议员与代表政府的发言人均一致同意将总统权限限制在38º线以内,即不允许美军越过此临时分界追击朝鲜军队。但是,在仁川登陆之后,这一框架随即被突破了,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奥斯汀宣称不能容忍“侵略者的军队”受一条“想象中的界线的保护”。

 

美国对进军朝鲜半岛的自我合法化在此受到双重的颠覆:第一,将朝鲜南进和国内统一战争视为“侵略”本身已经十分勉强,艾奇逊在战争初期否定战争目标为统一朝鲜,似乎暗示干预类似于国内执法中的“制止犯罪和恢复原状”;其次,越过38º线不仅打破了早先美国方面所说的有限战争的框架,而将“美国的目标变成了武力统一朝鲜并建立一个新的(民主的)政府”,即“武力征服整个国家”。如果美国将朝鲜北方的南进都视为“侵略”,美国如何界定自己突破“恢复原状”(status quo ante)的战争目标的行动?从美军突破38º线的那一刻起,美国的朝鲜战争已经以政体改变和最终胜利作为战争目标。尽管美国突破“有限战争”承诺的行动再次得到了联合国的授权,但这除了再次证明联合国已经是单方面操纵的机构外,并不能增加战争的合法性。因此,在美军突破38º线之后,中国介入朝鲜战争不仅具有反侵略的理由,而且也获得了国际法的依据。

 

毛泽东并不像一些历史学家描述的那样对国际秩序一无所知,恰恰相反,在抗日战争期间,他已经深入地研究过西方的战争理论和国际法规,并以自己独到的方式加以运用。毛泽东选择战争介入的时机与新中国在战争期间及结束后的灵活的外交斗争,都清晰地显示了毛泽东、周恩来等人对于战争的政治性的理解,以及他们对于战争与国际法知识的娴熟运用。事实上,1953年年底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就是在这个基础之上提出的,它表明中国领导人比美国领导人更善于运用国际法的原则,以确立战争和外交的正义原则。

 

中国的巩固本身包含着突破冷战格局的契机。

首先,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苏联在十月革命的炮声中诞生,但未能阻止德国、意大利、日本三个帝国主义国家企图称霸世界的事实。毛泽东认为现在的局面完全不同了:“外国帝国主义称霸世界的时代,已由社会主义苏联的成立,已由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已由各人民民主国家的成立,已由中苏两个伟大国家在友好互助同盟条约基础上的巩固团结,已由整个和平民主阵营的巩固团结以及世界各国广大和平人民对于这个伟大阵营的深厚同情,而永远宣告结束了”。

 

其次,二十世纪中期出现了一个在世界历史上从未出现的格局、一个新的世界体系,而在亚洲,一个由中国革命的胜利而被带动和鼓舞的反殖民主义进程正在逐渐展开。这个进程的目标是通过抵抗帝国主义而实现和平,从而实现和平的方法包括了战争手段,即毛泽东所说“战争转化为和平,和平转化为战争”。这是从中国革命战争中延伸而来的战略。在毛泽东看来,新中国是“国内国际伟大团结的力量”得以凝聚的前提,是抗美援朝战争与此前所有中国革命中的战争之间的分界点。没有抗美援朝的胜利,1949年10月1日他在天安门城楼的宣示就不能得到证明。

 

二、朝鲜战争与中苏关系问题

过去十年中,中国大陆关于朝鲜战争的研究发生了一个转向,除了彻底抛弃了国际主义的视野,转而用较为单纯的民族主义视野解释这场战争之外,另一个趋势是将研究的中心从中国与美国的较量转向中苏关系。比较有影响的看法包括:一、斯大林与金日成联手背着毛泽东策划朝鲜战争,联手诱导中国参战;二、苏联放手朝鲜发起统一战争,是因为对控制中国东北失去了信心,而中国出兵朝鲜的目的之一是避免苏联以美国压境为理由加强在东北的驻军而受苏联控制;或者,苏联支持朝鲜进攻是因为避免毛泽东成为亚洲的铁托;三、苏联是在朝鲜战争中受损最大者之一,因为它不仅失去了在中国东北的利益,而且为中国援助建设了156项重大工程,从而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奠定了基础。四、朝鲜战争加速了中苏同盟的进程,也破坏了与美国改善关系的契机。因此,一个自然的问题是:中苏关系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出兵朝鲜

 

首先,在谈论出兵朝鲜问题时,毛泽东除了谈及对中国朝鲜有利外,特别提及对东方、对世界有利的问题。这是两个新的,也是在一般民族主义和国家利益框架内不能解释的范畴。东方是指东西两个战线中的东方,尤其是以苏联为中心的社会主义阵营,而中苏同盟正是“东方”范畴的核心内容之一;世界指正试图从帝国主义的控制下解放出来的全世界被压迫民族。从建国伊始,到抗美援朝,再到此后一段时期,中国对外政策的重心是与苏联和东欧国家的结盟。这不是突发的转变,而是中国革命进程中已经确定的同盟关系的延续。

 

毛泽东反对美国及其仆从势力军事介入朝鲜半岛,而同时保持着对社会主义阵营的承诺。他的修辞包括两方面,即一方面对中国朝鲜有利,这是最能够说服全体中国人民、尤其是民族资产阶级支持抗美援朝战争的理由;另一方面对东方和世界有利,这涉及对整个世界格局的基本判断。这个世界格局的新特点是出现了东西两大阵营,而中国正是东方阵营的一员。

 

由于苏联在东方集团中的特殊地位,如何区别其行为中的国家霸权与冷战政治格局下的政治领导权,仍然有待深入分析。从斯大林时代到勃列日涅夫时代,苏联承担着巨大的国际主义责任,又存在着不同程度、不同形式乃至不同性质的霸权主义;在中苏关系方面,两党从相互合作,到内部分歧,再发展为公开辩论;两国从政治合作,到政治冲突,再发展到军事对抗,苏联在1950年代的表现与1960年代以后有重要区别。这是一个复杂的、需要置于具体脉络中进行研究的进程。二战之后苏联在东北有巨大的影响,当时西方特别是美国一再出现苏联将完全吞并中国东北的说法,从1949年后期到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之前,美国国务院一再叙述这个问题。但美国和西方世界的这些说法—如同英国报纸在毛泽东访俄期间散布毛泽东已经在苏联被软禁一样—怎么可能作为“事实”来叙述?这样的说法与其说是当代学者的发现,不如说是美国国务卿艾奇逊的发明,是美国政府从其战争霸权政策和对中苏关系进行分化的策略出发蓄意制造的说法。在新中国建立以后,中苏之间围绕苏联在东北的权益(包括中长铁路、旅顺港等问题)有一系列的谈判。朝鲜战争对中国加速全面接管东北有其影响,但这绝不是说:如果没有朝鲜战争,中国东北就会被并入苏联。我在这里举两个例子――都是普通的、由于毛泽东的明确表述而广为人知的例子,但足以说明问题。

1950年1月20日,当时的中央人民政府新闻总署署长胡乔木专门发表谈话驳斥这种说法。就在同一天,新华社发表了毛泽东起草的评论《驳斥艾奇逊的无耻造谣》,反击美国国务卿艾奇逊1950年1月12日在美国全国新闻俱乐部的长篇演讲。毛泽东驳斥了其中的两个观点。第一个是美国跟亚洲各国的关系问题。艾奇逊的说法是,“我们的利益与亚洲各国人民的利益是符合的”,美国的利益和中国人民的利益“是并行不悖的”,“自从宣布门户开放政策之时起,经过9国公约签订,以至联合国大会的最近的决议都是这一个原则,并且我们对它始终不渝”。艾奇逊的第二个说法是:“苏联正在将中国北部地区实行合并,这种在外蒙所实行了的办法,在满洲亦几乎实行了。我相信苏联的代理人会从内蒙和新疆向 莫斯科作很好的报告。这就是现在的情形,即整个中国居民的广大地区和中国脱离与苏联合并。苏联占据中国北部的四个区域,对于与亚洲有关的强国来说是重要的事实,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毛泽东反驳说:美国的基本国策是利用一切办法渗透中国,将中国变成美国的殖民地。他的根据不仅是美国在1945-1949年中国内战时期对国民党政权的支持,而且是美国对台湾海峡的介入。1月14日,也就是艾奇逊演讲的第二天,塔斯社在华盛顿报道说:1949年10月24日在中国被逮捕、11月1日被审判、12月中旬被驱逐的美国驻沈阳的总领事瓦尔德返美以后,曾与美国国务院官员谈话。此次谈话后,在会见记者时,他说:苏联在中国东北行使共管铁路的条约权力,但“并未看见苏联有监督满洲的任何迹象”,也“未看见苏联吞并满洲的任何迹象”;在回答满洲共产党的政权是否受北京的监督时,瓦尔德称“所有共产党的政权都受高度的集中管理。据他所知,满洲乃系共产党中国之一部分。”毛泽东讽刺道:“人们可以看到,在西半球的土地上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一个说:满洲与苏联合并。一个说:并未看见。这两个不是别人,都是美国国务院的有名的官员。”

 

苏联希望相对长地在东北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但由此推断中国会因此丧失东北是缺乏根据的。中苏关系是二次大战后最重要的大国关系之一,但这一大国关系不同于以往的大国关系。这是新中国与苏联的关系,是刚刚出现的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关系。这不是说它们已经不是国与国的关系,而是说这一时代的国际政治关系具有不同以往也不同于此后的国际关系的内含和性质。社会主义国家间的关系包含着国际主义的面向,中苏关系不仅是中苏关系,也是东方集团内部的关系。一般来说,中苏分裂肇始于苏共二十大,到1960年伴随着论战的公开化而为世界所知。但根据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解密档案,即便在中苏论战的语境中,美国情报机构仍然认为中苏同盟并未真正破裂。归根结底,美国的判断是从朝鲜战争等经验中得来的,它明白社会主义阵营内的国家关系不同于一般意义的主权国家关系。这个关系的内核是党与党的关系,从而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对于国家间关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中国参战的条件之一是苏联的支持,但这一条件并不是决定中国是否参战的最终决定因素。在1950年10月13日给周恩来的电文里面,毛泽东提及对第三、第四点没有把握。所谓第三点针对的是1950年5月11日斯大林和周恩来给中共发的联名电报,电报许诺苏联可以完全满足中国需要的飞机、大炮、坦克等装备。毛泽东问:是用租借的办法还是用钱购买苏联武器?他希望用租借的办法,而不是购买的方式,原因是新中国刚刚建立,亟需资金从事经济、文化等项目建设及一般军政费用。如果将已经十分紧缺的资金用于购买武器,不仅中国的经济恢复势必放缓,而且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都会反对,从而无法“保持国内大多数人的团结”。关于“保持国内大多数人的团结”这一点,还可以举出1950年12月2日毛泽东给天津市工商联的电文为例。这与他对国内团结的担忧有关,即如果战争延长,战争负担过重,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可能表示不满,进而影响政治和社会的稳定。电报中的第四条要求苏联在两个月或两个半月内出动志愿空军帮助中国朝鲜作战,并掩护中国的北方地区。毛泽东一方面要求周恩来在苏联多留一些日子,以便获得苏联方面更明确的承诺;但另一方面,即便没有苏联空军支援,中国参战的决心也已确定。就在发出上述电报的次日,10月14日,毛泽东开始志愿军入朝作战的部署。10月23日,他给彭德怀和高岗写信,说要在“稳当可靠”的基础上争取一切可能的胜利。

三、冷战体制的确立与去冷战的契机

 

早在战争爆发之初,毛泽东就提出世界各国的事情由各国人民去管、亚洲的事情由亚洲人管,这个看法几年后也体现在万隆会议的原则之中。这是他将中国的抗美援朝战争视为必要的和正义的战争的政治前提。

 

从开罗会议开始,美国已在预谋怎样联合亚洲地区其他的势力,包括战后的日本和国民党统治的中国,来遏制苏联。欧洲战场临近结束之时,雅尔塔会议、波茨坦会议相继召开,如何在战后确定各自的势力范围,已经是美苏博弈的现实课题。

 

朝鲜半岛,分治的格局最初是在雅尔塔会议框架下、以国际托管的形式产生的,但朝鲜并非战争策源地和战败国,其人民却无缘参与这一决定自身命运的事件;作为朝鲜的近邻,中国也没有参与这一“国际决定”。伴随柏林的陷落,美苏两国将战争重心转向远东,波茨坦会议的主题之一,已经是对日作战问题,占领朝鲜由此进入两国的战争方案,雅尔塔的托管计划也就被突破了。1945年5月杜鲁门特使面见斯大林,斯大林仍然坚持雅尔塔协定确定的四国托管朝鲜的方案,但波茨坦会议后,苏军对日宣战并进入朝鲜,美国提出了分隔朝鲜的“三八线”方案。这是新中国建立前夕、朝鲜半岛局势变迁的重要事件。

伴随新中国的建立,美国在亚洲地区的新任务就是遏制新中国,而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共领导人就已经确立了与苏联结盟并加入东方阵营的方针。这一格局很可能正是促使斯大林从反对朝鲜北方南进到支持其南进的态度转变的枢纽。根据现有档案,1950年1月,斯大林并未向毛泽东通报支持朝鲜南进的态度,但新中国的建立以及中苏友好条约的签订支持了斯大林的态度转变,却是可以推断的。因此,战争并不是1950年的产物,而是上述过程的延伸。所谓世界各国的事情由各国人民去管、亚洲的事情由亚洲人管,针对的是1945年雅尔塔会议以降、尤其是波茨坦会议之后霸权国家主宰弱小国家命运并将其纳入自身势力范围的格局。

 

在苏军已经大举进入朝鲜、逼近汉城之时,美军为防范苏联控制朝鲜全境而做出了以北纬38º线作为美苏各自对日受降的军事分界线的决定。从这个角度说,朝鲜战争类似于中国的内战,其中包含着民族统一的诉求,而不能等同于其他的入侵事件。既然是内战,任何外来军事干预――尤其是以霸权性的战略利益为基础的军事干预――都缺乏正当理由。美方对韩国临时政府合法性的执意取缔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美国不情愿让中国在战后扩大在亚洲的影响,希望在朝鲜半岛乃至整个亚洲获得最大权益、霸权独揽。

无论是否偶然,朝鲜战争是二次大战的后续发展、是美苏双方战略平衡及失衡的产物,应该是清楚的。因此,引发战争的动因并不只能以某一势力在某一时刻的动向作为根据,而只能从博弈双方的战略变动过程加以判断。是谁造成了朝鲜半岛的分隔局面?是谁破坏了南北双方可能的统一进程?是谁在造成了对峙格局后又根据自己的需求打破了战略均势?在追问战争起因时,这些问题比谁打第一枪或许更为重要。

 

如果说“对东方有利”有中苏同盟及社会主义阵营的存在为物质的和理念的前提,那么,“对世界有利”则需要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历史进程中估价。

1951年,在朝鲜战场受挫的状况下,美国试图重新武装日本,并于夏季与日本拟定美日协定,确定9月在旧金山签约。关于日本参与朝鲜战争的细节,美日方面始终拒绝承认,这很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由于《联合国宪章》中的53、77、107条中都有针对二战中的轴心国的条款,将这些国家称为“敌国”,日本如果参加朝鲜战争,可能会使国际情况复杂化。第二,美日单独媾和并让日本介入朝鲜战争的动议甫一提出,便遭到印度、菲律宾、缅甸、印尼等国的反对,引发了大规模民众抗议。吉田政府由于顾虑违反宪法第9条,命令大久保秘密行动;在签订和约前的敏感时期,日本政府不得不对重新武装日本表示疑虑。1951年9月8日美日安保条约继旧金山和约于同日签订,苏联等国拒绝签署《旧金山和约》。1953年,在朝鲜战场的战争与谈判处于胶着状态之时,艾森豪威尔试图通过介入东南亚战争,从东南沿海对中国施加压力,以牵制朝鲜战场上中国的兵力。但鉴于在朝鲜战争中的失败教训,慑于中国对不允许越过“三八线”的警告,在越南战争中,美国始终没有越过北纬17º线—这正是中国政府向美方明确表达的底线--对北越目标进行有效军事攻击。这是朝鲜军事失败对美国的长期约束。从这个角度说,美国卷入越南战争并以失败告终,与其在朝鲜的挫折有关。由此可见,军事与政治是相互转化的,战争与和平也是相互转化的,但争取和平的条件是军事上的胜利,而不是军事上的失败和妥协。朝鲜战争结束后,1953年12月底,周恩来在会见印度代表团时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1954年4月以朝鲜问题和印度支那问题为主题的日内瓦会议召开,中国、苏联及朝鲜方面提出所有外国军队撤出朝鲜并举行全朝鲜自由选举的主张,但为美国拒绝,南朝鲜代表则提出必然遭到中苏方面否定的所谓按照大韩民国宪法进行选举的主张。日内瓦会议有关朝鲜问题的国际谈判因美国毫无谈判诚意而没有成功,但第二阶段有关印度支那的谈判却取得了进展。正是通过这一谈判进程,美国与英国及其它盟国之间的同盟关系发生了局部的变化,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毛泽东在七十年代提出“三个世界”理论的政治前提。一年后,1955年4月,以推动亚非国家民族独立为中心议题的万隆会议召开,参与会议的各国不但在广阔的范围内提出了反对殖民主义和争取民族解放的问题,推动了亚非等被压迫民族之间的经济、文化和政治合作,而且在国际关系问题上提出了指导国际关系的十项原则。这十项原则是对周恩来在1953年底提出的五项原则的深化和扩展。

 

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与上述政治进程有着紧密的联系,也清楚地说明了反抗帝国主义战争的军事斗争同时伴随着一个广阔和复杂的政治进程。正是在这个进程中,帝国主义霸权的松动和退却成为一个趋势,至1960-1970年代,不但解殖民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遍及亚非拉各大区域,而且美国和西方世界内部的反战运动和支持第三世界民族解放的运动也风起云涌。

 

1950年代,联合国沦为支持美国战争政策的政治机器,但仍然维持着国际组织的运作形态,也只是在朝鲜战争中,它的帝国主义霸权傀儡的性质才得到充分的揭示,从而为此后联合国内的政治斗争铺垫了道路。

 

如果没有抗美援朝战争及由此引发的系列后果,亚洲地区在60年代渐趋高潮的民族解放运动的形成是很困难的。若将抗美援朝的军事斗争、日内瓦会谈中西方世界内部出现的分歧,中越及其他国家之间的联盟,万隆会议所表达的民族解放的新氛围,以及此后越南战争中的军事斗争和政治博弈联系起来,我们有理由断言抗美援朝以热战促和平的方式推动全世界被压迫民族的统一战线,促成了民族解放运动的一个新时代。

在这个意义上,新中国的建立,世界人民的团结,东方集团的出现,以及在此背景下爆发的民族解放运动,打破了整个近代以来的历史格局。反帝的战争逻辑已经把抗美援朝战争与此后亚洲、拉丁美洲、非洲反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霸权的解殖民运动联系起来了。这是前所未有的政治主体的出现才能造成的格局。我们只有从这个历史进程出发,才能理解毛泽东所说的“对东方、对世界都极为有利”的含义,而这个含义正是被当代的许多历史学家刻意地遮盖起来的,他们用苏联取代了整个东方和世界,从而将二十世纪中期的确存在的“东方阵营”和被压迫民族的解放运动及其关系替换为单纯的中苏间的国家关系,将抗美援朝战争包含的国际主义性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反抗帝国主义入侵和称霸的民族解放运动所必然包含的国际意义,彻底抹杀了。用美国人的韩战概念替换抗美援朝战争这个概念也一样,这一历史研究中的修辞变化改变的是战争的政治内含。从“对世界有利”这一判断出发,从上述广阔的历史进程出发,我们可以进一步证明:中国入朝参战的短期效果是中苏同盟的巩固,而长期效果却包含了对冷战的霸权格局的解构。

因此,志愿军入朝包含着多重的意义:对朝鲜的支持,对东北的保护,对美国封锁台湾海峡的反击,对联合国拒绝中国的抗议,对霸权主导世界这一格局的拒绝。所有这些内涵都凝聚在毛泽东于1950年6月28日在中央人民政府会议上提出的“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口号之中。在欧洲,1948年是冷战体制确立的一个界标,而在亚洲,这一年也是朝鲜半岛从尚存统一希望的南北分治转向南北抵抗的战争体制的转折点。在朝鲜战争中,为了保障美军的军火供应,美国准许日本恢复军事工业,并将原来用于战争赔偿的850座军工企业交还日本政府,以为朝鲜战场提供军备。日本利用朝鲜战争恢复经济,成为美国在远东的最大冷战盟友,而美国在亚洲最大的军事基地冲绳也在这场战争中正式投入使用。由于中美在朝鲜战场兵戎相见,美国加强了对台湾的武装、保护和对台湾海峡的封锁。1953年朝鲜停战,朝鲜半岛的分断-停战体制成为亚洲冷战格局的一个界标。朝鲜战争就发生在上述世界格局形成的关键时刻。从长远的角度看,中国的抗美援朝战争对此后的冷战格局有重大影响,但新中国地位的确立、日内瓦会谈和万隆会议的成果、东南亚民族解放运动的发展等后续事件也提供了动摇冷战体制的某些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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