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明月,算几番照我”,齐如山《北平杂记》的基调,是怀念千里之外的古都,写下一些对自己和后人有所眷顾的追忆文字。对于过去的岁月,更多是田园诗般的昨日重现,又仿佛一曲世事无常的沧桑挽歌。
从远古时期九州之一的冀州,到周代的召公封地延续八百年的香火,北平开辟千里、一路走来,“有险峻的关山,有流通的川泽,形势雄强,号为天府”,历代都是国家的重镇。而近代以来中国的历史变局,也在京畿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冲撞痕迹。一方面,旧时代的道德、规矩,构成了北平街头人文风景,成为后世文人骚客怀旧的经久主题;另一方面,难以掩盖的是昧于世界大势的混乱治理,街头的脏乱差,管理的低效,当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过,这里却只有蹒跚踱步的老马旧车,让人感慨“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这里不乏老规矩的魅力。“风俗朴厚,人心安静”,不似一些沿海城市,做了不过百余年的商埠后,反而道德信用日渐沦丧,商界行径更是浮嚣。齐如山念兹在兹的,就是北平的“商界道德信用”和传统的信义、谦和的行径。买卖和气,绝不强买强卖,规规矩矩,不卑不亢,绸缎布店听到顾客夸奖自己贬斥别店,绝不顺势自夸,说同行坏话,而是说“也差不了许多”,这样的话在别处是听不到的;顾客挑货,便提醒不必着急;棺材铺永远不称顾客为“老主顾”,而是“百年不遇”;饭馆掌柜终日坐在厨房门口,菜做出来先看一看,不够好就扣下另做,决不能砸了招牌。笑迎八方宾客,商人与官员绝不同席,遇到日子冲突饭馆宁可得罪官员,不可得罪商家;东四牌楼的银号“四大恒”,永远是靠信用生存,其中一家恒和银号哪怕关门歇业,也要等候人们来兑换银票,没有报纸广告,就贴出梅红纸半张广而告之,在路边租一间门面房挂上钱幌子,二十年间不做生意,只为了等候人来持票兑现……这些都是齐如山大谈特谈的北平掌故。今日北京的“包容、厚德”城市精神,亦可谓渊源有自、系出名门。
另一面则是社会治理的混乱无序。天坛祈年殿多次被火焚烧,折射出救火规矩的荒诞不经,真有似于拉美魔幻小说的情节:凡是殿庭官房失火,官员按理应该前去救火,但这里的规矩是,官员不必到着火之处,而是到午门外一个亭子,投上一个名片便算来了。事后查点名片,哪怕出力再多,没有名片也没用,出力再少,有了名片就算有功。一面无人灭火,一面争相请功,此种规矩居然延续了好多年。
一段马路泥泞崎岖,外国人看破坏太厉害,就要动工修理,中国人则要计算工程款项和私人从中渔利多少,值得动工才上书请修,否则绝不屑于动工,修出的路质量可想而知。黄河开口、河工发财,甚至出现了官员自己挖开河口,拼上一个革职留任以观后效的处分,也要大发财源,最后打堤合龙,结果往往官复原职,人财两得皆大欢喜。
聚拢闲散游民维持社会治安,领头的美其名曰“杆上的”,非官非匪,亦官亦匪,虽不在政府领饷,却一杆在手大权独揽,街头商铺无不看其脸色、多方孝敬,否则必遭欺凌或乞丐堵门,实属恶政。为官不为,颟顸推诿,朝野皆如散沙,太和殿外被太监家属霸占,闲杂人等吃喝拉撒,院中蓬蒿遍地,一人多高从不铲除。这些清史旧闻,多不为正史所采,确是那个时代原生态的鲜活记录。古都风物掩映下,社会细胞层面的腐败呈现出“规模报酬递增”的特征:范围广,层级高,风险小,程度深,深深地嵌入了社会肌理层面,每个人既是受害者又是参与者,陷入一种茫然无措的窒息当中。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文化是精华与糟粕交织的整体,虽然有时候分不清彼此的界限,但逝去的并非都值得缅怀。每一处地域和时代退隐入历史深处,都会引发人的冥想、寄托、追忆和凭吊,但故国神游、惆怅莫名是一回事,复古倒退则是另一回事。
文化间的博弈对抗从来都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文化的战争不一定与枪炮和战火同步,但一定和国家的地位相关联。每一种文化都希望以自己为主体,把他者文化作为客体或对象吸纳、解释,文化复兴就是争夺文化主体性的过程,不能靠他救,只能靠自强。
文化自强的途径不是固步自封,必须选择新的时代要素,注入衰老的肌体,才能重新焕发生机。任何药剂既有疗效也有副作用,近代中国自强的过程,就是不断试验药物的选择过程,最终留下自然选择的结果,必然是疗效与代价之间的最佳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