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贴地穿行一千多公里,横跨欧亚版块,探微究深于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与各古文明。荒野的冷井,沉默的风雨阁,阳关塞外凄迷纷飞的风雪,收归于他的《文化苦旅》。其间,他特意从书里挖出一块空白,盛放启迪他的林氏《苏东坡传》,与深思之后感知到的,苏轼身后醇和而圆熟的生命形态与厚重从容的文化面貌。
动容之余,心生好奇,遂取《苏东坡传》,细细读来,念罢掷笔,我沉默而满足。
我向早已溘然长逝的大师深深致敬。林语堂先生本人博闻强识,通晓古今,故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毫不费力,着实令人难以望其项背,而同时,又秉承着对苏轼这位大文豪的一派热忱与景仰,为其笔耕不辍,以一只灿然生花的妙笔,行文腔调诙谐轻松,一字一句又压得端庄肃穆,使整本书并不流于富艳轻浮,也不过分地板正迂腐,将苏东坡本就波澜壮阔的一生,写得更添风起云涌,顿生心生望洋兴叹之感。
林先生剖析他的一生已经非常全面了,少时才华横溢,得到当时文坛泰斗欧阳修刮目相看,以至于因福得祸,科举中屈居第二。慷慨陈词,直言不讳,针砭时弊,非但没有被“察纳雅言”,反而触怒新近,囿于囹圄之间几陷于死也,众友力挽狂澜,免其一死,而后,又屡屡卷入云谲波诡的政坛时局,一边流离着为生计奔走,一边自得其乐地纵情逍遥,一直到客死异乡。
生命的终了,是一抔黄土,三两凄凄哀哀的啼哭,几缕悠悠荡荡的青烟缭绕不绝。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世上所有所有的人,终究难逃生死两个大字,不过,能用他晚年最倾心的五柳先生的诗去歌咏他的一生,也堪称圆满,苏轼若泉下有知,定会欢喜异常,取酒醉饮。
笔尖在此徘徊,墨水在纤薄的纸张上晕染出一个黑黑的圆点。这是篇读后感,这样有读无感,寥寥几笔,猝然结尾,显然不行,无形中令人觉得态度敷衍而轻慢。
我轻轻地拨开记忆,慢慢思索着我眼中的苏轼,苏子瞻,苏东坡。
有一句庸常的话可用以描摹,“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正如苏辙点评,“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苏辙真是太了解他的哥哥了。苏轼的文章如此浑然天成,他的笔端如此行云流水滔滔不绝,他的想法如此洞若观火针砭时弊。毫不夸张,苏轼悠游地握住了一个时代的文脉。小人在浓稠绵密的黑暗恨得牙痒痒,眼发红,疯狂地想鞭挞摧毁他的灵魂。即使苏轼并没有很主动地涉及朝廷政事,他的诗名早已让他沾染了一身的是非,也注定了他人生的并不乐观的走向。
这同时是一个时代的悲剧,纵容小人为所欲为,而让怀揣家国情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的有志之士被淹没,被吞噬。古中华文化脉络中缺乏明辨真与假的弊端,就在此逐渐显露,一呼而天下应和,云集景从,然而没有自我辨别的前提,文字就变成相互攻伐的利刃,伤得人体无完肤,着实是一种不太明智的文化面貌,多少沉冤由此而生,东坡侥幸得雪,那么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呢?
言归正传从细微处看,苏轼被一代又一代朴实的人铭记。其伟大之处,恰恰不在于他的伟大,——当然他遭的罪都是源于为民请命——而是他的真实,可爱,可亲。
他是如此鲜活的在十丈红尘里摸爬滚打,却不是摆在神坛上慈孝温文的圣人。东坡尝过战栗的滋味,钦差奉旨前来提他时,他栖栖惶惶,藏匿于屋里不敢出来;他也手足无措,对家人的安危忧心忡忡,几欲投江以解当前困境。这是他性格中非常平凡的一面,乃至于每个人能从中窥探到曾经狼狈的自己。
但某些人自诞生那日呱呱啼哭,便一生学不会沉默,苏轼恰算是其中拔尖儿的。记得满城风雨的“乌台诗”案,泼得他满身脏水,拉得他锒铛入狱,身心俱疲。然刚踏出牢狱,酒香浓郁,穿巷而来,他顿时忘乎所以,挥毫泼墨“毕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塞翁失马”“曹操窃禄”的暗讽,辛辣更胜往昔!直教人血气上涌,仰天大笑,不愧是苏东坡!
苏轼固执并且超然地保持着自我,保持着深层的生命自信,虽自嘲曰“无药可救”,窃以为正是他人格魅力之所在。故而他能脱出常人碌碌无为,日复一日生活轨道,抛弃欲望的追求,唾弃名利的缠绕,从而获得个体的独立,逃离人生的困境,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也能同岁月一起悠悠变老,同生命并肩走到白头。
,念苏诗,高唱赤壁赋,追溯时间汹涌的潮水逆流而上,文藻词句的浓郁芬芳刹那间馨香满怀,东坡巉巉矗立,云深沾衣,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