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骨子里都有这样的情结:想拥有一两知己,既不是夫,也不是妻,更不是情人,而是居住在你精神领域里,一个可以说心里话,心灵取暖的人。正如鲁迅所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世当以同怀视之。所以俞伯牙得钟子期、管仲得鲍叔牙,都是三生有幸的。在这世间,他们的精神不再孤苦无助,反倒多了一丝只知己间独有的默契与快乐。然知己于当世倘不能得,唯有等待,哪怕历史悠悠,待洗尽铅华之后,总有一人会在彼岸,席于天地,净水烹茶,静候斯人。正如陶潜静候苏东坡、而苏东波则静候林语堂般,明明纵跨千年,面色陌生,却在茶色俨俨,雾气迷蒙中,似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老友。这样的隔世知己,一颦一笑间熟悉又默契,让人心神顿时舒坦。
为死人立传,写“死”容易写“活”难。泛读历史上的人物传记,大都生硬乏味,评述公式化。为名利而书者,自然粗糙造作,他们硬生生的将人写“死”了。而另一波立传者,似乎看到了将人写“死”后的无趣,于是更重传记的情趣表达,乃至文学趣味全面压倒了史实精神。这样做的后果,确实为我们呈现了一位活灵活现的名人大家形象,只是这名人早已是立传者笔下精雕细刻后的文学人物,这名人的名字是要加引号的。
能将文学趣味与史实完美结合,不失偏颇的传记文,古有司马迁的《史记》、今有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和唐明浩先生的《曾国藩》。司马迁撰写《史记》,在查阅大量史料的基础上又“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故所著之书兼具史学与文学价值。今人要写活“死”人,一方面要有好的文字功底,充足的史料,另一方面还需立传者对人物兴趣颇浓,至少在精神上,两者有共鸣,甚至是知己。唯此,立传者才会竭力去了解人物的所有方面:才华、作品、喜怒哀乐。并为其忧乐,伤怀,真真写出金圣叹所言的“借他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的境界。
《中国文学史》独有一章记叙苏东坡,且多数是颂扬他的文学功绩。然史学上的苏东坡是单调片面的,稍微认真钻研,就会发现,苏东坡这个人的内涵实在太丰富了。林语堂在记中说:他是一个太有性情、太多才多能的人。他既是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还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还是一个造酒实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个瑜珈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但仅仅这些仍不足以道出苏东坡的全部。为了写活苏东坡,他读过苏东坡的札记、七百首诗及八百通私人书简,参阅了的书籍资料多达一百二十四种。是的,林语堂可以说是今人最了解苏东坡的,这种了解是孜孜不倦,饶有兴趣的。如同热恋之人,总会想尽办法在对方身上极力的探寻与研究,以便知其喜好,对症下药,达到心灵与精神的完美契合。正是因为林语堂对苏东坡的了解,所以他笔下的东坡,拥有着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这些品质之荟萃于一身,是天地间的凤毛麟角,不可数见的。
东坡精于古典文化,儒释道娴熟于心,并在其身上完美的融合体现。儒家的入世思想是“主心骨”,激励他对功名孜孜追求,引导他热爱生活和人生。逆境之中,老庄哲学、佛理禅趣是他的“宽心药”。于宦海沉浮,人生挫辱中,他清楚的看到政治斗争中不可避免的阴暗,卑琐和险恶,感受到人生的无奈。道家的无为特别是庄子的齐物论,又使他淡泊名利,在逆境中也显得从容自如;佛家的静达圆通,又启迪他走向圆融和通达。正是儒释道三者的融合才成就了他的风光霁月,使他高高超越了狗苟蝇营的政治勾当之上。
东坡喜作画、好书法且自成一派;他善作诗词,嬉笑怒骂,喜怒哀乐皆可入墨。不论是“奋厉有当世志”的希冀,还是“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的向往,无不体现了崇高的事业追求与家国情怀。也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离奇凄艳,充满令人迷惘的音乐之美,对亡妻的一片柔情与厚意尽显。
林语堂先生评价苏东坡属于“不忙不快乐”的那一类人,我分外赞同,尤其体现在为官期间。他恪尽职守,爱民如子;关爱囚犯,帮助窘迫书生;替百姓治理河道,兴水利工程。时逢大旱,为了替百姓求普降甘霖,他斋戒沐浴,亲写祈雨文,虔诚备至。任职颍州八月有余,时值荒年,东坡亲眼目睹了难民流离,遍野哀嚎。夜不能寐,总想着对那些难民得帮助他们一点。他一针见血的指出了社会“丰凶皆病”的罪恶本质,甚至宁愿冒着再次被贬谪的风险,仍要站出来指摘王安石变法的恶果,多方努力,一番作为除疾救民。这样的苏东坡虽饱经忧患拂逆,颠沛之苦,却更趋旷达洒脱,心忧黎民。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苏东坡是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他拥有一颗别样的禅心。
林语堂先生不愧为东坡的铁杆粉,对东坡最为了解。他得了东坡精神之髓,故《苏东坡传》一书写的深情饱满,评价独到简练,字字穿透我心。我想,字字珠玑的背后,必定是他对东坡的钦佩与钟爱。苏东坡生前能活得尽才尽气,死后亦有林语堂这样的知己写书立传,何其有幸!
传记文妙笔生花如此,也就无怪乎本书被评为“20世纪四大传记”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