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东西总是使人快乐而伤心。魏晋人夜听人吹笛,曰:奈何奈何?
狄更斯的小说结尾,失散或久别的亲人又在一起了,总是夜晚,总是壁炉柴火熊熊然,总是蜡烛、热茶,大家围着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你看我,我看你,往事如烟,人生似梦,昔在,今在,永在。
《红楼梦》可以浅读,可以深读,但看到的多数是误读。
人世真没意思,因为真没意思,艺术才有意思。
到欧洲去,不要做旅游者,要做世界文化的观察者和仲裁者。思想的力量,就是仲裁权。
每个人都记得一点唐诗宋词。我临睡前背背,就睡着了,真是风雅性感。
读诗,嘴要刁。即使《唐诗三百首》,我喜欢的,恐怕不到一百首。每首读过一百遍不止吧。
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气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掺进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第二流的美和第一流的美,相距远; 第一流的丑和第一流的美,相距较近。
儒家的重礼、厚葬、守制,目的是尽人事,以愚孝治国,是宗族主义的大传统。这些陈陈相因的传统,全民族信为天经地义。墨翟为何一下子就看出不对?我认为,根本在于“真诚”。
《诗经》明明是文学抒情作品,却被后世的传道家、辩士、政客,弄成教条,“子曰”、“诗云”。
我最心仪的是音乐、建筑、绘画所体现的宗教情操。那是一种圆融的刚执,一种崇高的温柔。
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
耶稣说:“勿行善于人前以获取赞谢。” 慈善家都是高利贷者。
实实在在说,我之所以读佛经、读《圣经》,继之考察禅宗六祖,又泛泛而论地探索了经院哲学,命意大致有二:一、真理有无可能;二、精神上的健美锻炼。
荷马生于纪元前八九百年,亚里斯多德死于公元前三百年。李聃比荷马迟一百年出生,孔丘比耶稣早五百五十年出生。释迦牟尼生于公元前五百余年,比孔丘大几岁。这时代,地球上出现那么多人物、天才,彼此不知道。
美术史,是几个艺术家的传记;文学史,就是几个文学家的作品。
现在人类是太不像人样了。
爱因斯坦书房墙上,一直挂着尼采的肖像——一个物理学家,家里挂着悲观主义者的肖像,心明眼亮。
二十世纪是个平民的恶俗的世纪,谁把神圣伟大的东西拉下去,搞臭,大家就鼓掌。
生命在宇宙中是偶然的,是反宇宙的。其倾向是毁灭自己,不是进化,是恶化。
禅宗的悟,本也是天才的事,许多人也学禅,硬参,苦死啦,苦得有人变了疯子,有人做了骗子。
福楼拜说:唯心、唯物,都出言不逊。
世界上的书可分两大类,一类宜深读,一类宜浅读。宜浅读的书如果深读,那就已给它陷住了,控制了。尼采的书宜深读,你浅读,骄傲,自大狂,深读,读出一个自己来。罗曼罗兰的书宜浅读,你若深读,即迷失在伟大的空想中。
美国是西方第一个主张平民化的。美国的富翁也平民气十足。好莱坞的广义,也是平民式的。
文学艺术在极权下成了丫头,一边歌功颂德,一边长期愚民。
人体好就好在是肉。不必让肉体升华。所谓灵,是指思想,思想不必被肉体拖住。让思想归思想,肉体归肉体,这样生命才富丽。
“同情心”在中国人心中分量很重,其实就是人道主义,是仁慈、慈悲,分量很重的。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同情心。人要靠人爱,此外没有希望。人到教堂,或养猫狗,不过是想从神、或从狗,得到一点爱的感觉。但真正的同情,应该来自人,给予人。
文学史、美术史,不过是天才的传记。
现在小孩子看太空超人,妖魔鬼怪,不要安徒生了。不是安徒生的悲哀,是人类的悲哀。我看到玩电脑的小孩,心想,你们很不幸。
生活中遇到一个人,蛮有意思,又没有多大意思——通俗文学。
西方一切归于神,中国一切归于自然,我以为两边都落空。
写长篇,要靠强大的人格力量,极深厚功底。哈代、陀斯妥耶夫斯基、曹雪芹,在哲学、史学、文学上的修养,深刻啦!写长篇小说,不可轻举妄动。
小时候母亲教导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现在想来,意味广大深长。在世界上,在历史中,人多的地方真是不去为妙。
我们所处的时代和尼采的时代相比,是他那个时代好。欧洲,那时代是工业时代。我以为工业时代是男性的,商业时代是女性的——我们正处在阴柔的商业时代。二十世纪末碰上这个时代,其实倒霉。
我读书的秘诀是:看书中的那个人,不看他的主义,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
我爱的物、事、人,是不太提的。我爱音乐,不太听的。我爱某人,不太去看他的。现实生活中遇到他,我一定远远避开他。这是我的乖僻。艺术家的乖僻,是为了更近人情。明白这种乖僻,对米开朗基罗,对贝多芬的荒诞行为,感到特别亲切。P
我现在不太听音乐。我读乐谱,读时,可以品到那种韵味。
雕塑、建筑、绘画,是生的艺术,要活下去的。舞蹈、音乐,是死的艺术,流动的,流过去了,就没有了。文学是脑的艺术,无声无色,和感官没有关系,却感动你。魔术性最大就是文学,你感动了——就是几个字呀!文学、艺术,一两个人叫好,就可以了。
受人称赞,最容易叫人掉下去。那人称赞你,比你低,你吃进,你比那人还低。
钢琴教师说:放松,放松到两个手都好像死了,弱十个小时也不累。
老子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规律。他说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命运。老子的《道德经》偏重讲规律,对付什么事他都有办法。他的办法,就是以规律控制规律,是阴谋家必读的书。但老子是上智,他始终知道,规律背后,有命运在冷笑。
我想,一本书如果能三次震动我,我就爱他一辈子。
哲学会过去,文学可以长在。宗教可以变化,庙宇留了下来。孔孟、老庄、荀子、墨子、司马迁,他们的哲学思想,留下纯粹的文学。司马迁是个史家,我看是文学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