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作家,保持稳定的风格、价值观,比如爱丽丝?默多克,每一部小说给人以稳定、确切;但有些作家不是,他们像流水一样,永远不肯把自己拘泥于一个模样,每一刻都追求着生命的活力,比如纪德。
19世纪的小说,也就是所谓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是成熟的小说,以萨克雷、狄更斯、哈代等人为代表,线性叙事,驱动力必须是故事情节(因为是发表在杂志上连载)。而纪德不这样写。当时间被柏格森重新定义,意识被弗洛伊德、荣格重新定义,伦理被尼采重新定义,20世纪的小说开始走向对内在的追问,充满了大胆的实验。纪德的《背德者》就是一本这样的小说。
读完《背德者》,我走路走着走着就忍不住放开手跑了起来,甚至想当街翻几个跟斗,可惜我不会。(现在回想起来幸好我不会。)纪德带给人的就是这样一种生命力。
“他们相互越相似,就越跟我不同。”
“把我同世人分开、区别开的东西,至关重要;除我而外,任何人没有讲也讲不出来的东西,正是我要讲的。”
“何苦呢,就让他们有道理好了,既然他们没有别的东西,只能以此安慰自己。”他就是这样回答别人的谩骂。
《背德者》中的米歇尔,原本是一个在归正教母亲灌输原则下长大,有着古板严肃作风的人,到了二十五岁,“几乎只跟废墟和书籍打交道,根本不了解生活”。可以讲,这个时候的米歇尔是一个他的时代、他的同龄人眼中的“道德者”。塞缪尔?厄尔曼的诗句在此再贴切不过,“Yearsmaywrinkletheskin,buttogiveupenthusiasmwrinklesthesoul.”米歇尔活着,但从来不曾有过激情的一刻。
直到他结婚后,他度蜜月时的船头上忽然发现妻子的美丽。“玛丝琳长得非常美。这你们是知道的,你们见到过她。悔不该当初我没有发觉。我跟她太熟了,难以用新奇的目光看她。我们两家是世交;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如花容貌早已习以为常……我第一次感到惊异,觉得她太秀美了。”这一次凝视,仅仅是将他的生活开了一小扇窗,但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美所带来的震撼。
接下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他虚弱不堪倒在病床奄奄一息,他就在这时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渴望活着。在他生命最虚弱的时候,他却感知到了最强烈的生命力,才发现自己原先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一样生活,睁着眼睛却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这一刻,上帝死了。
他把原先珍视的东西付之一炬,他成了一个叛徒,那个他原先属于的世界的精神叛徒。奇妙的是,他脱去那古板说教,把自己扔进北非的大自然里,大病竟然痊愈了。
纪德在小说的前言里写:“即使少数几个人对米歇尔的这段经历感兴趣,也无非是疾恶如仇,要大义凛然地谴责他。”可是我认真地掰着手指头算,把不爱父亲为他娶的温柔贤淑的妻子而只对她怀有温情、某种怜悯以及理解敬重之心算一桩罪;把看着小童默克蒂尔偷自己家的剪刀而不阻止反而饶有兴趣的观看算一桩罪;他一边赞扬自己庄园的看林人,一边又偷偷地跟随一些偷猎者和他们一起偷猎自己的庄园,甚至还奖励他们,我把这事迹算作“一桩罪行”。但这些行为看上去分明透着一股天真的可爱,甚至有点像是弥补失去的童年,像一个婴儿一样好奇地触碰这个世界,看看它有什么反应。
米歇尔是用尽全力拥抱生命的一簇火焰,他无法安安分分日日夜夜守候在病重的妻子身边,他的妻子嫁的和爱的人,也并不是他的“新形体”。他从农民那里买来雪白杏花,心里喜滋滋地想给缠绵病榻的妻子带回来了整个春意,玛丝琳却失声痛哭:“我闻到花的香味难受。”这是一种淡淡的、隐隐的蜂蜜香味。他们有着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观啊。如果这也算一桩罪,我想,错不在米歇尔吧。
橘树的第一批花开放了,有点微风就飘来花香,这是米歇尔的眼中的世界。这样一个米歇尔,竟至“要被大义凛然地谴责”的这种地步么。
追求生命里的光和热,捕捉那游离的美,爱慕年轻身躯里那闪耀着的健康和生命力,背德者所谓的违背传统道德观念,也不过是一次对美彻彻底底的追求、一次对生活彻彻底底的感知,一次重新发现自我的归程,是一次用尽全力面向生命的拥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