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影萍踪(下卷)
第十八章
就在韩江离开小学到队参加劳动的时候,又一个女人撞进了他的生活,掀起了阵阵涟漪。
一天,房东梁天星的妻子崔秋菊忽然得了急病,打针吃药都不管用,大队赤脚医生也无能为力。没有具体代课任务的韩江和梁天星以及几个社员把崔秋菊送到公社卫生所。梁天星留在卫生所里照看妻子。韩江从公社回来,看到梁天星家的大门开着,以为是梁天星的孩子们在家里。这些孩子太小,不会做饭,今天的晚饭得韩江亲自动手了。来到堂屋,一个腰系着围裙的少妇在火塘边忙碌着。屋里就她一个人,她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哦!是梁天星出嫁的大女儿梁迎春。韩江和梁晓东第一次冒雪来飞云大队的路上就遇到过她,到飞云大队的第二天,听她妈说她名字叫迎春,人们都叫她阿春。
提起韩江和梁迎春的相遇,多少带有一些戏剧性呢。那是个风雪天,韩江和梁晓东、梁板栗艰难地跋涉在前往飞云大队的山路上。前面是又徒又长的上山路,走在前面低着头爬坡的韩江听到身前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在韩江抬头的时候,只见不过三步远的少妇脚下一滑,朝他扑来。条件反射使韩江本能地伸开双手抱住少妇。少妇的冲击力大,整个身子倒向韩江的怀中,少妇的双手也抱紧了韩江。要不是韩江就势将后背靠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他俩就会一齐栽倒到路上,甚至滚下山坡。站稳后韩江和少妇都感到尴尬,像触电一般迅速松开了手。少妇退后一步,盯着韩江,羞红着脸说:“对不起,撞了你!”
“路太滑,没关系。”韩江看了少妇一眼说。
挑着行李赶上前来的梁板栗说:“哟,是阿春!雪天去哪里?”
梁迎春抬头看了梁板栗一眼说:“哦,阿粟哥!我去娘家回来,你们到哪儿?”
“回飞云。”
“这位阿哥是和你一起的?”
“说对了,他到我们小学代课。”
“要不是这位大哥,刚才一跤不知会摔成怎样,谢谢了。”
韩江说:“不必言谢。山路滑,要当心罗。”
梁迎春说:“你们也要当心,好,我走了。”
梁迎春迈着轻盈的步子朝韩江他们过来的方向走了。走过韩江身边时又回头看了几眼。
梁板栗超过韩江朝前走了。
赶上来的梁晓东问韩江:“你说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漂亮不漂亮?”
“哦……在山区还是少见的。”
听话音就知道梁晓东认识梁迎春。果然梁晓东不仅认识她,还很熟。梁晓东说她是枫林大队会计的老婆,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儿。梁迎春二十八岁了,八年前与枫林大队大队会计结婚,先后生了三个儿女,最小的儿子没长到两岁就夭折了,现在只有二个女儿。她的公公婆婆身体结实,丈夫又是干部,比起儿女多的家庭条件好得多。她五官匀称,皮肤白皙,胸前似放了两个西瓜把棉衣顶起老高,她人较瘦,是苗条的瘦,瘦得得体,瘦得精神。特别是她那对丹凤眼总是含情脉脉,撩人心扉。
梁晓东谈起女人时绘声绘色,口若悬河。见人就熟的梁晓东还对韩江开玩笑说:“她娘家就在飞云大队小学隔壁,你还会见到她。这不,她和你有缘分嘛,不然怎么第一次见面就相互搂抱。”
“人家滑倒能见死不救,扶她一把吗?”
“不早不迟,偏偏到你跟前滑倒,有缘嘛!”
“人家是有夫之妇,有缘又能怎样?”
“那不同,有缘人搞不到一起才怪呢?”
“你呀?什么事都住这方面想。”
梁迎春转过身来看到站在面前的人是韩江,禁不住一愣,脸腾地红了。她的丈夫是大队会计,那个大队不像飞云大队那么偏远,自然见过不少公社和区干部,还为那些公社和区干部做过饭,敬过他们的酒。但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红过脸,就是那些干部开她玩笑时也从来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今天究竟是怎么啦?怎么一见到韩江脸就红了呢?她此前回娘家时也见过韩江几面,还为韩江洗过衣被,算是很熟了。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韩江见第一面时总脸红,总忘了主动打招呼。
“哦,阿春,知道你会来。”韩江打破了沉默。
“韩老师!”梁迎春说:“你知道?”
“你阿爷说的。”韩江说:“你娘病了知道不?”
“知道。本来要去服侍阿奶的,阿爷派人叫我来为你做饭。不知阿奶情况怎么样?”
“我刚从公社卫生所回来,你娘正在治疗,你爸在那里招呼。我看很快会好的。你来做饭,你丈夫当会计工作忙,还有几个孩子,丢得下吗?”
“孩子好说,有老人带。其它人别提了。”
“为什么?”
“以后再说。”
不是梁迎春不说,是她的几个弟妹回家了。大人间的事是不好当着小孩们的面说的。其实梁迎春还有她的难言之隐不便对人说,更不便对仅仅见过几面的老师说。面前的老师从外表上看仪表堂,人们也都说他心地好。梁迎春不是人们说好跟着说好的人。她原来也不是什么事都怀疑,那些发生在她身上和身边的事不能不叫她怀疑。要说她认为韩江好就是那次偶遇。当时要不是韩江抱住她,她不知道自己会摔成啥样。这也是她每次见到韩江总要脸红的原因。她想起这些就像回到了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看到韩江没回答,梁迎春赶紧补充了一句:“以后单独说。”
梁晓东当初的话如风过耳,过了就过了。韩江并没把它当回事。他在梁天星家住下来后,梁迎春来过几次,同桌吃过几餐饭,给韩江的印象是她特别热情。那几次她一来就把韩江的衣服拿去洗,被子拿去晒,破了的拿去补,既主动又热情。韩江对此很感动,每次都要说好几声谢谢。她总是说出门在外不容易,这些事该我们女人做,不值得谢。
饭后茶余,梁迎春的阿奶崔秋菊说到梁迎春时总是流露出得意的神情,让韩江留下深刻的印象。
看到梁迎春的几个弟妹回家,韩江拿出在青云公社买的饼干、糖果和书包、笔记本摊在桌上,一个个地分发。几个小孩高兴极了。韩江不知道梁迎春要来,没多买东西,拿来原准备送给梁天星小女儿的毛巾和一盒雪花膏,抓了一把糖果送给梁迎春说:“早就想感谢你,不知你要来,没给你买东西,对不起,下次吧。”
梁迎春笑笑说:“谁要你买?有这话就滋润。”
吃晚饭时,梁迎春拿出一瓶酒说:“走了那么远的路,肯定累了,喝点酒,解解乏。”
山上的湿气重,男男女女都爱喝酒,有的妇女比男人还厉害。梁迎春要陪韩江喝。韩江自己也想喝,没想到你来我往,喝了一斤多,平均一人半斤。喝得两人脸红彤彤的。
吃罢晚饭,梁迎春十三岁的大妹梁秋红到学校里与梁春杏做伴。梁迎春送两个小弟妹睡了,来到韩江房里,还没坐下就问:“还没睡?”
“早呢,看看书再说。你忙完了?”
“刚完,一时没什么事,过来看看。”
“来了请坐吧。”
“不坐了,你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你忙了半天,该早点休息。”
“你也要早点休息。”
这一天的劳动是韩江有生以来感觉最累最疲劳的一次。下午收工回来,韩江脸也不想洗,饭也不想吃,把肩上的锄头放到屋角便上床躺下。
“太累了吧?”梁迎春跟着进屋,站在床前,看到韩江这般模样,爱惜地说:“先洗洗,吃了饭,也许要好些。”
“不想吃也不想动。”韩江躺在床上说。
当天一大早,韩江和社员一起上山开荒挖地。开荒挖地本是很普通的活路,韩江没想到这种劳动既热闹又累人。男劳力排成一排,女劳力单独排成一排,人与人之间间隔距离一米左右,由一个会打鼓唱歌的社员站在地头,边打鼓边唱。挖地的人随着他的鼓点声跟着挖,并排向前。打鼓的节拍由慢到快,到最后只听到鼓声一声连着一声,一声催着一声,咚咚咚的鼓声,嚓嚓嚓的锄头声,像急雨打在芭蕉叶上一样,在山间回荡。到高潮时,鼓声突然停止,锄头声亦随即中止,休息一下再继续下一个回合。不知是谁赋予了鼓手的至高权威,挖地的人有谁跟不上,掉了队,鼓手就走到那人的身后,对着那人的脑壳就是一鼓锤,毫不客气。人们说它的作用是一鼓催三工,寓娱乐于劳动之中,不可小看呢。韩江第一次搞这样的劳动,开始时觉得挺有意思的。随着鼓声的加快,他流汗了,汗流夹背了,手开始麻木了,腰也酸疼了,渐渐地掉队了。他和几个掉队人一样挨过鼓锤。羞辱激起他浑身所有的力量,奋力向前,直到赶上队伍。中餐是带上山吃的,很简单,就是把几个苕渣粑放到火堆上烤一烤,拿到手上吹吹灰,拍一拍,就吃了。简单的中饭以后休息半个小时又接着干开了。到队长宣布收工时韩江真想就地一躺睡上个三天三夜。社员们听到收工的哨声拿起锄头就走,韩江不能不走。他不能叫人笑话。
梁迎春端来一盆热水,叫韩江起来洗脸。韩江说不用了,躺一下再说。梁迎春拿来毛巾,放到盆里浸了浸,拿出来,扭干水,轻轻地为他洗脸,边洗边心疼地说:“看你累的,叫人好心疼哟。你先休息,我把弟妹弄的吃了洗了送去睡了就过来。”
韩江依旧躺在床上说:“你忙吧,别管我。”
一觉醒来,韩江觉得浑身酸疼,肚子饿得慌,手一伸,感觉到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吓了一跳,缩回手,睁眼一看:房里的油灯还点着,一个女人披衣服坐在床前,头靠在床衬上,韩江的手碰到了那女人的头发。
韩江惊呆了,忙问:“你是谁?”
“我是阿春。”梁迎春说“哟!睡醒了。我去给你做饭。”
韩江一跃而起说:“是阿春,咋不去睡呢?”
“为你担心呗。”
“要吃我自己弄,你休息吧。”
梁迎春立即起身说:“我是专门来伺候你的,怎能要你动手?”
饭一会儿就做好了,其实也不要多大的功夫,晚餐没吃的玉米糊糊一热就行了。要说梁迎春另外做的是炒了两个鸡蛋。这是飞云大队难得的佳肴,她的弟妹不知吵了多少次,一人才能尝到半个。
“把鸡蛋留着,给你几个弟妹吃吧。”
“这是我带来的,还有呢,明天给他们吃。”
韩江靠近桌子坐下,只吃玉米糊糊和腌菜,没有动碗里的鸡蛋。
梁迎春拿起筷子夹了鸡蛋朝韩江嘴里送,韩江的身子让了让。梁迎春把鸡蛋放到碗里,站在他左边伸手按住他右肩,左手拿碗,往他嘴里倒。他伸手去推梁迎春的手,无心中握住了梁迎春的手。梁迎春把碗放到桌上,反握住他的手说:“咋不听话?不知道照顾自己。”
好温柔的关怀啊!韩江想到自己的母亲,这样的话是母亲经常对他说的。韩江看着梁迎春,仿佛从梁迎春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一有这种感觉,他就发觉是不是自己的那一要命神经错了位,产生如此古怪的想法。眼前的女子只不过比他大一岁。要说是关怀,说到底不过是姐弟之间的关怀,同辈异性的关怀。他感觉一股血液涌向了自己的脸,那是自我害羞时的反映。他低下头说:“阿春,这段时间为我操劳,辛苦你了。”
“没有什么辛苦可言?快把鸡蛋吃了罢。”
“说好留着的。”
梁迎春在韩江坐的板凳上坐下,看了一眼韩江说:“你不吃,我就不走。”
听到韩江说起自己的丈夫,梁迎春眼睛一红,差点哭出声来:“什么丈夫?一个混蛋,禽兽不如,我早就和他分开住了。”
“你们不是有几个小孩吗?”
“那是前几年。这几年他越变越坏了。”
“真的吗?”韩江爱打破砂锅问(纹)到底。
“韩老师,我是有苦说不出啊!尤其怕人知道后不仅不同情,还会讥笑我。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早就想对你倾诉……”
“有什么话都说出来。”
原来梁迎春的丈夫从当上大队会计的两年前起,就到处找女人,晚上常常搞到半夜才回家。有几次他恬不知耻地对人说消灭了空白队。有一次,县里来人说到山里打皮绊的事,她丈夫说,山里人不像城里人晚上有电影有戏看,不打皮绊没事干。城里人能娱乐,山里人咋不行?
更有甚者,有次梁迎春的丈夫把四队会计两口接到家里,说是两对夫妻结拜兄弟姐妹。晚餐时她丈夫和四队会计夫妻三人非要她喝酒不可,直到把她喝醉。半夜里她忽然被一个男人弄醒。她以为是丈夫没在意,一会儿就觉得动作气味不对,点灯一看是四队会计。她大喊救命!她丈夫和四队会计的老婆从另一个房里跑过来说,我们换着乐乐,大惊小怪地干什么?她骂她丈夫不是人,她丈夫伸手就打。原来她丈夫和四队会计的老婆早就有一手,被四队会计发现后就拿她来交换。从此,她丈夫对她稍有不满就打。公公、婆婆护着她丈夫。一天晚上,她丈夫不知和哪个女人混了大半个晚上,又喝了酒,走到村头看花了眼,摔到一丈多高的田坎下。送到医院后伤是治好了,就是被树杈伤着的那个东西再也不管用了。也是老天报应,罪有应得。从此以后,也许是神经变态,她丈夫反而更加疯狂地虐待她。她公公也不是个东西,见儿子没用,便趁机下手。梁迎春受不了这对父子的虐待,想过离开这个混账家庭,但一则还有两个女儿,放心不下;二则她丈夫不同意,大小队干部都为她丈夫说话;三则她的爸妈以为她找了个大队干部,全家人都跟着沾了光似的,也不为她做主。
梁迎春说着说着便泪如泉涌。韩江掏出手帕递给她,除此之外他不知怎么安慰为好。
梁迎春抬起头接着说:“我苦啊,总想找实心人诉说。你是个好人,你会听我诉说的。”
“说吧,我都听。说了心里会好受些的。”
“这段日子一看到你,就想起自己,你苦你累,我活得也苦也累;你孤单,我也孤单,总有同病相怜感。我知道,只有你是理解我的。我总想和你在一起多说几句话。”
韩江虽然无比同情梁迎春的遭遇,但心里很乱:眼前这个女人的遭遇是值得同情的。同情有什么作用呢,能给她的只有言辞上安慰而已。他又想起了睡在隔壁的梁春杏。梁春杏从他离开小学参加生产队劳动之后还是一有空就到他那里去,还是继续不断地提出一些她教学和学习上碰到的难题,还是少不了或明或暗地向他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当然眼前的这个女子与梁春杏不同,她太渴望得到一个能够真心待她的男子的体贴关怀。
韩江一想到这两个女人,严格地说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正当年华的女孩,便立即想起百里之外的阿娜多姿娇艳如花的夏玉洁。他不能不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能留下话柄。他站起身说:“夜深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回去也睡不着,就想对你诉说诉说。”
“我为你的处境叹息,只是我无法改变你的处境。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我担心弄的不好还会使你增添更多的伤心的泪水,何必呢。我劝你总得想法找一个长远之计。”
“眼前的日子就这么难熬,那来长远之计哦?”她说时,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事在人为,当然要靠自己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