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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门衣钵之争与白沙心学的两个面目

作者谭运长

作者丨谭运长

广东省当代文艺研究所文化研究室主任、研究员。198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读。1986年就读该校文艺学研究生专业,师从著名学者徐中玉教授,1989年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出版有学术专著《天民—陈白沙传》、《刘斯奋评传》、《清晖园》、《说关公》等。

陈献章去世之后,他的丧葬事宜,受到官方的高度重视。特别是,广东布政使司左布政周孟中,会同陈献章的弟子张诩,为陈献章营葬。他捐出白金三十星,作为葬资,并亲作诔文,刻石立于墓堂。

弘治十三年七月二十一日,陈献章葬于圭峰南麓。自其二月初十日去世,至下葬之日,一百六十余日,省藩三司与远近各府县官员,以及陈献章生前亲属、门人、诸友,前往白沙,于灵前致祭,设奠致赙,没有一天中断过。而在入土这天,远近前来送葬的,达到几千人之多。

以白金助陈献章葬事的广东大方伯周孟中,说来也是陈献章生前的一位故人。成化二年陈献章复游太学时,周孟中也在监中。

他比陈献章小九岁,江西庐陵人。出监之后,他又与陈献章一同参加成化五年的礼部会试,结果高中进士。

张诩在《白沙先生行状》中提到,当时周孟中酷爱书画,陈献章向他借了几幅观看,故意迟迟不还,惹得周孟中前往陈献章所居住的神乐观,催了好几次。最后,陈献章对他说:“我故意试你罢了,没听说玩物丧志么?”周孟中顿然有所悟。

弘治之时,周孟中任广东布政使。甫一下车,即往白沙拜见陈献章。陈献章有诗记其事。

周方伯至白沙

天上客来寻故人,

江门月下足音闻。

便传一点江门信,

逢着桃源且问津。

当时,周孟中想请陈献章入省,南面坐,受拜赐教,以备咨问,以风士类。这本来是件美事,而只是做个顾问而己,估计陈献章也是不会拒绝的。可是,当时陈献章身体的病况,已是卧床难起,这一桩美事,终究未果。

周孟中与张诩之间,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周孟中曾仿白沙嘉会楼故事,命官府为张诩在五羊城小西湖之北,筑亭三间。可见,在他看来,张诩已是当然的白沙之学继承人了。

的确,在与周孟中等为陈献章营葬的过程中,户部主事、承直郎张诩,已经造成了他是白沙之学继承人的既成事实。

陈献章的葬事,除了入土为安之外,还需要有一些文字上的工作,姑且称之为“文葬”。就是要对其生平、功业、学术思想等等,作一个“盖棺论定”的总结。对此,当时弟子们商定,以湛若水为行状,李承箕为墓志铭,梁储为传,张诩为墓表。可是,也不知是何缘故,本应由湛若水作的行状,最后却也是出自张诩之手。

张诩于《白沙先生行状》中说:“湛之为行状也,仓促事多未备,某窃惧久而堙晦无传,暇日因重为补茸,以为天下后世君子告,且备异日史氏采录焉。”他说湛若水所作的行状因为时间仓促,很多事迹都没有写进去,所以由他重写。

现在看来,《白沙先生行状》的写作,其实就是白沙之学继承人的一个象征。

因为行状的写作,需要对老师的生平、品格、功业、学术思想等等,作出深入的分析与全面的总结,而他的这种分析与总结,将为史书所采录,传之久远。

这就是说,写作行状的人,就是对于白沙之学的权威的总结者与发言人,也就是当然的继承人。在湛若水与张诩之间,行状之任易手,意味着二人为白沙继承人谁属的问题,发生了变化。

当时,湛若水羽翼未丰,而张诩已是一位大名士了,他从学白沙时日较之湛若水长得多,想必在弟子中的影响也比湛若水大。而且,他还得到大方伯周孟中的支持。

张诩的《白沙先生行状》,在谈到陈献章的生平事迹时,有明显的神化倾向。如他说陈献章“左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这是传说中朱熹的样貌了。

后来林光就说:“余侍先生最久,何眼拙至未见耶?”林光是从成化之初就开始从学白沙了,是有记载的白沙弟子中较早的一位。他说没见过陈献章的“北斗七痣”,等于是对张诩的反戈一击。还如,张诩说陈献章南归,“有五色祥云绕其居所之第,经日始散。”又说陈献章临终的时候,“顶出白气贯天,勃勃如蒸,竟日乃悉。”等等。这些,想必不会得到白沙弟子的普遍赞同。

然而,这类说法,却为一些严肃的正史及学术著作所采信,如张廷玉等修纂的《明史》,黄宗羲《明儒学案》等,都采信了陈献章“左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的说法。

但是,对于陈献章的学术历程,张诩《白沙先生行状》的解说,却应说是颇为精到的。他大概以三个阶段来概括白沙之学的形成与发展。

明著名理学家、教育家、诗人和书法家陈白沙铜像

一是青年时代,自崇仁归,激励奋发之功得之于康斋;二是中年时代,本之于静,而随动随静以施其功;三是晚年,“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见诸日用与百姓同,而不言而信,不怒而威,闻风者必起,沐化者心服。

然而,张诩对于陈献章思想之形成过程的描述,也有不少为白沙弟子所诟病的地方。如,张诩在《白沙先生墓表》中说:“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曲,忘形骸,捐耳目,去心志,久之然后有得焉。”这番描述,似乎过分强调了陈献章近禅、托仙的功夫了。

张诩对于白沙之学的特征,有着很清楚的认识。例如,他说到白沙之学内涵丰富,且随机动变,莫测高深。“门人各随其所见所闻执以为则,天下人又各随其所见所闻执以为称。”而果知其道者稀。这话,其实是有预见性的。事实上,他与湛若水之间对白沙之学的总结与继承,迥然相异,即因于此。

张诩在《白沙先生行状》中,描述了他自己受到老师学术上特别的重视,并在临终的时候,特别具书,将其召唤至白沙来,付以重托。

言下之意,是说自己为白沙之学继承人,正是白沙先生本人临终前的遗愿。他说到白沙先生曾给他赠诗言学。

诗云:

知夜则知朝,西风涨暮潮。

千秋一何短,瞬息一何遥。

有物万象间,不随万物凋。

举目如见之,何必穷扶摇。

又有诗云:

登高未必高,老脚且平步。

平步人不疑,东西任回顾。

岂无见在心,何必疑诸古?

异体骨肉亲,有生皆我与。

失之万里途,得之咫尺许。

得失在斯须,谁能别来去?

明日立秋来,人方思处暑。

又有:

两脚着地此何关,白云与尔同去还。

正当海阔天高处,不离区区跬步间。

特别是,弘治二年,陈献章在送张诩进京的序里,高度评价了张诩,说:“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无欲为大。”几乎就是一种自我比况。可以想见,在当时,陈献章大概的确是曾想过,要将白沙之学的衣钵,传给张诩的。

张诩在《白沙先生行状》中叙述道:

“某也无似,自成化辛丑见我先生于白沙,先生即以国士待,其后受教多而辱爱厚。临殁,具书趣至白沙,寄以斯文。告门人罗冕曰:"吾道吾付吾某矣。’示以诗云:"古往今来几圣贤,都在心上契心传。孟子聪明还孟子,而今且莫信人言。’又曰:"万丈祝融何处山,三年碧玉梦相关。多少画工传不去,都没贤今尺幅宽。’又曰:"病久唯听命,诗成小浪传。门前花十丈,玉井正开莲。数椽刚到地,一栋正横天。不亡吾道在,万万岁相连。’因执某手曰:"出宇宙者,子也。’既而曰:"孔子之道,至矣。愿毋画蛇添足。’又曰:"用斯行,舍斯藏。子其勉之。’吾言止是矣。呜呼!言犹在耳,不肖某斗筲之器,何修何为,而后可以少副我先生付托之重乎?”

在这里,他说陈献章临终时特地将他召到白沙来,付以重托。老师挽着他的手说:“出宇宙者,子也。”又对另一弟子罗冕说:“吾道吾付吾某矣。”明确宣示陈献章亲口将白沙之道的继承权托付给了他。

其实,陈献章在临终时特别对张诩赠言、赠诗,应是事实。但说老师明确地向他托付继承权,大概他自己也知道不一定能令人信服,所以需要假借罗冕的名义来说。

仔细说来,陈献章对于未来白沙之学之所付托,生前大概是有过考虑的。起初,他心目中属意的对象,应该是大弟子林光。林光在从学白沙之前,即已学有所得。所以,他在京城神乐观与白沙会面,“与语大契”。陈献章不止一次地赞赏林光的思想与见地。

有一次,他卧病在床,收到林光论学的书信,读之,如清风拂体,沉疴为之立去。又有一次,他见到老朋友庄昶,庄昶谈到对心学的看法,他微笑着说:“这是我南川子缉熙早年于清湖之所得了,你也是这么看的么?”言下甚为自豪。

那时,身在外地的门人弟子,如贺钦等人,向白沙来信问学,陈献章常常让林光代笔作答,可知他对林光的信任非同一般。但是,正如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提到的那样,陈献章对于林光,期之愈重,责之愈切。在陈献章晚年的时候,他对于林光已经颇为失望了。

林光于成化二十一年会试中了乙榜,受平湖典教之职,而后又充兖州长史,不能侍亲养母,对于学者最为看重的出处之道,多有违伤,陈献章对此痛心疾首。尤其是,林光还拾掇得老朋友庄昶晚年也居然出仕,这简直就使陈献章不能原谅他了。

尽管如此,林光毕竟是白沙门下从学最久的大弟子,对于白沙之学继承人的问题,他的看法,总还是会受到白沙门人的普遍尊重的。对于张诩以此自任,林光并未明确表示反对。他与张诩来往频繁,还于成化二十年一并赴京赶考,私人关系可以说甚为密切。

但张诩说陈献章“左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他说“余侍先生最久,何眼拙之未见耶?”这话,显然是要被视为对张诩的一种反感。

白沙画像

林光之后,陈献章心目中继承人的备选,就是张诩了。

张诩出身官家,交际广泛,对于弘扬白沙之学,有许多现实的益处。而且,他对于白沙之学的“寻乐”主题,体会最深,与陈献章的关系,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在学术思想上,都至深至切。

不过,弘治之初,李承箕从湖广嘉鱼县,不远千里来白沙从学,又让事情稍稍变得复杂一点。李承箕虽然在当时还只是一名举人,但他有着公认的不凡才华,金榜题名,只是时间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的家族在京城位居显要,而一些朝中大员,如李东阳、刘大夏等,都与他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他的交际,比起张诩来,那是又要广泛得多了。而且他是外地人,如果能够继承白沙之学,对于扩大白沙的全国性影响,当然也是十分有利。所以,陈献章对李承箕十分重视,特地为之建楚云台,令居且守之。

可是,看来李承箕似乎对白沙传人之位并不看重,他在白沙呆了半年多,还没有体会到白沙之学真正的要义,就回到湖广老家了。后来几次到白沙,每次也都是匆匆而别。而且,他的个性十分张扬,在白沙期间,受到不少乡人诸友的非议。

尽管如此,陈献章内心还是十分属意于李承箕,他晚年想过卜居衡山,此议若成,则李承箕势必还会是重要的人选。

弘治二年,陈献章写了两篇送别之序,一是送李承箕,二是送张诩。他在送李承箕的一首诗中说:“上上昆仑峰,诸山高几重。望望沧溟波,百川大几何。卑高人揣料,小大穷多少。不如两置之,直于了处了。”白沙的诗,常常都含有极为重要的道学要义,所以湛若水称之为“诗教”。

在这里,陈献章希望李承箕不要为表面的浮华所诱,以道为本。李承箕有文名,他自己也是以文采自负,却似乎并不能守本。这,是陈献章对于李承箕最为重大的不满足。

可是,由于李承箕在白沙时日太短,这么重要的看法,他还没有来得及明白地跟李承箕说。所以,他在送张诩的序里,要张诩在见到李承箕时,“重为告之”。可见,当时张诩在陈献章心目中,是可以代行师职的。

如果没有湛若水白沙继承人的称号,自当非张诩莫属了。

弘治七年,陈献章六十八岁。湛若水烧掉往礼部参加会试的路引,虔心来白沙从学。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流,陈献章喜出望外,觉得这位“子湛子”,简直是上天派来给他继承白沙之学的。他原本属意张诩,可是,他对于张诩,也还不能说是十分满意。主要是,张诩才华横溢,锐气太甚,而道学学者,是需要某种谨愿的个性的。

当然,陈献章本人的个性,年轻时也与张诩一样,颇为潇洒磊落。他十分喜欢张诩的个性,但要充当传道的大任,这个性却可能是个障碍。另外一方面,张诩文人气很盛,与李承箕相似。

湛若水呢,他从一开始就致力于求道,是一个纯粹的道学学者。来白沙从学没几年,即拈出了“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这样足以惊世的名言,既与老师的思想吻合,又有自己的发明。而且,他的个性,诚实而低调。侍奉老师,唯恐不周。在生命最后的几年里,陈献章对于湛若水,情同父子。

他所关心的事情,大到生命归宿,小到生活琐事,都与湛若水讨论,有时干脆就托付给他。甚至,他想买一个竹帘子,都托湛若水办理。从某种意义上说,张诩是一个玩伴,而湛若水却是一个知心人。人到了晚年,玩是玩不动了,而心事却很多。所以,到了晚年的时候,湛若水可以说占据了陈献章的内心。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将白沙之学的衣钵,传给湛若水

所谓衣钵,是从佛学禅师达摩那里借用的说法。说到底,就是为师者生前所用,而身后所遗留的,某种能够代表其思想与学术的象征性的符号。

在禅师那里,其所遗留者,一是袈裟,二是云游化缘时用的钵头,所以称“衣钵”。而陈献章呢?他觉得,自己身后将留下两处建筑,一是楚云台,二是江门钓台。这两样,他都想交给湛若水收管。

楚云台,那是当初为李承箕修建的,湛若水白沙时,李承箕已经离开,即令湛居于其中。而江门钓台,他需要留下遗言,传给湛若水

陈献章在给湛若水的一封信里,提到过有关楚云台的事情。

民泽足下,李世卿书来,问守台者,老朽以民泽告之。冷焰并腾,殆出楚云之山,盖以勉世卿,使求诸言语之外。如世卿,可惜平生只以欧苏辈人自期,安能远到。贤郎在病,可徐而来,眼中未有能夺公楚云手段也。五月十二日,石翁书。

当时,因为陈献章将原本为李承箕所建的楚云台归湛若水居住,引得议论纷纷,所谓“冷焰并腾”。李承箕听到议论,写信给老师询问,陈献章明白告诉他已给了湛若水。他还对湛若水言及对李承箕的不满意之处,就是他以“欧苏辈人自期”。

在陈献章看来,欧阳修、苏轼,都是文人中的佼佼者,与周敦颐、程颢、程颐这样的学者,不可同日而语。他也曾在给湛若水的信里谈及对张诩的看法,说:“廷实近日多长进,但忧其甚锐耳。”

江门钓台,是陈献章十分看重的,视为自己平生所学的象征。曾有诗曰《江门钓台》,云:

何处江边着钓台,

楚云溟月尽收回。

若比桐江还胜概,

千年埋没一朝开。

他自言,江门钓台,比“埋没千年”的桐江严子陵钓台,还要优胜。可见其珍视。

他写了三首诗,明言将江门钓台作为自己的“衣钵”,托付给湛若水。他为这几首诗作了一番注解,云:达摩西来,传衣为信。江门钓台,亦病夫之衣钵也,兹以付民泽,将来有无穷之托。珍重,珍重。

江门钓濑与湛民泽收管

小坐江门不记年,蒲裀当膝几回穿。

如今老去还分付,不卖区区敝帚钱。

皇王帝伯都归尽,雪月风花未了吟。

莫道金针不传与,江门风月钓台深。

江门渔父与谁年,惭愧公来坐榻穿。

问我江门垂钓处,囊里曾无料理钱。

他又连赋论学之诗,赠湛若水

示湛雨

有学无学,有觉无觉。

千金一瓢,万金一诺。

天命流行,真机活泼。

水到渠成,鸢飞鱼跃。

得山莫杖,临济莫渴。

万化自然,太虚何说。

绣罗一方,金针谁掇。

与湛民泽

六经尽在虚无里,万里都归感应中。

若向此边参得透,始知吾学是中庸。

看来,陈献章在临终时,尽管将张诩叫到身边,也的确赠了好几首类似遗言性质的诗给他,但是,这大概能够说明老师特别地欣赏,甚至特别地重视他,却并不意味着将白沙之学的衣钵传给了他。而对于湛若水白沙之学继承人的身份,他却说得再明确不过了。

正因为如此,陈献章去世后,张诩借为老师办理丧事的机会,很快造成了他是白沙之学继承人的既成事实。白沙先生的门人弟子之中的不少人,特别是其晚年所收的一此较为年轻的弟子,如梁景孚、梁景行、赵善鸣等,心中很是不平。

不管怎么说,在此后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张诩都以白沙继承人的身份行世了。

省府官员为陈献章立祠庙、设祭田,张诩为之作文以记。重修嘉会楼,张诩作《嘉会楼记》。江西吉水人罗侨新任新会县令,刻版印刷《白沙子集》,张诩为之作序。弘治十八年,在陈献章去世五年以后,张诩刻版印行《白沙先生遗言纂要》一书。

白沙《草书种蓖麻试卷》局部

这,可以说是他以继承人身份,对老师的学术思想进行总结,所出的一项最为重要的成果。张诩在《白沙先生遗言纂要》序中说:

儒有真伪,故言有纯驳。《六经》、《四书》以真圣贤而演至道,所谓言之纯,莫有尚焉者矣。继此若濂、洛诸书,有纯者,有近纯者,亦皆足以羽翼乎经书,而启万世之蒙,世诚不可一日而缺也。至于圣绝言湮,著述家起,类多春秋吴、楚之君,僭称王者耳,齐桓、晋文,假名义以济其私者耳,匪徒言之驳乎,无足取也。其蓁芜大道,晦蚀性天,莫甚焉。非荡之以江海,驱之以长风,不可以入道也。故我白沙先生起于东南,倡道四十余年,多示人以无言之教,所以救僭伪之弊,而长养夫真风也。

其恒言曰:“孔子,大圣人也,而欲无言。后儒弗及圣人远矣,而汲汲乎著述,亦独何哉!虽然无言二字亦著述也,有能超悟自得,则于斯道思过半矣。然则《六经》、《四书》,亦剩语耳,矧其他乎!”而世方往往劝先生以著述为事,而以缺著述为先生少之者,盖未之思耳。今则诗集出焉,而人辄以诗求之,文集出焉,而人辄以文求之,自非具九方皋之目,而能得神骏干骊黄牝牡之外者,或寡矣。

诩诚惧夫后修者,复溺于无言以为道也,因摭先生《文集》中语,仿南轩先生《传道粹言》例,分为十类而散入之。其间性命天道之微,文章功业之著,修为持治之方,经纶斡运之机,靡不灿然毕具。辑成,名日《白沙先生遗言纂要》,凡十卷。庶观者知先生虽寻常应酬文字中,无非至道之所寓,至于一动一静,一语一默,无非至教,盖可触类而长焉。由是观之,先生虽以无言示教,而卒未尝无言,是以言焉而言无不中,有纯而无驳,其本真故也。是可以佐圣君而补贤传也。

在张诩以白沙继承人自任的时候,湛若水在做什么呢?从门人弟子相约以他写作行状的情形来看,他大概也出示过老师给他的遗言遗诗,稍稍争了一下。

可是张诩甚为强势,而且有白沙弟子如陈庸、罗冕,以及地方官的有力支持,他自己却羽翼未丰。所以,尽管他理据充分,却基本上只能保持沉默。

白沙先生去世之后,湛若水为之服丧,守墓三年,即如守父丧一样。随后,他又涵养深思多年,到弘治十八年,赴京参加会试,得一甲进士及第。据说,当时为会试同考官的,恰好是陈献章生前故交张元祯。张元祯看到湛若水的试卷,大为叹赏,曰:“此非白沙之徒,不能为也。”拆名果然。

湛若水弘治乙丑进士及第,选庶吉士,擢编修。当时,与他年龄相仿的余姚王守仁在吏部讲学,湛若水往和之,相与论学,为士林所闻。久之,使安南册封国王。正德丁亥,奉母丧归,庐墓三年。

卜西樵山为讲舍,士子来学者先令习礼,然后听讲,兴起者甚众。嘉靖初,入朝,升侍读,寻升南京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历南京礼部、吏部、兵部三部尚书,致仕。湛若水平生足迹所至,必建书院以祀白沙。其与白沙之情深意切,足以见之。

正德十六年辛巳,湛若水主持,为陈献章之墓,由圭峰南麓改迁至皂帽峰下。这,象征着湛若水正式接管了白沙继承人的身份。此前,张诩已于正德九年甲戌去世了,卒年六十。

俗语曰:“葬者,藏也。”先人入土为安,陈献章葬而改葬,实在是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由于陈献章的原葬,是张诩所主持的,张诩为此赢得白沙继承人的身份。

所以湛若水需要以改葬,来一个拨乱反正。他的这一举措,得到白沙门下较为年轻一辈弟子们的支持,更重要的是,陈献章的家属,如他的儿子陈景云等,也同样支持他。为改葬事,湛若水特地撰写了一篇墓志铭。

明故翰林院检讨白沙陈先生改葬墓碑铭

惟明宣德戊申岁十月二十一曰,白沙陈夫子公甫诞于新会。惟育成于妣旌节林氏。惟生于考琮乐芸之既卒。乐芸生于渭川。渭川生于东源。东源生于判乡,惟乃高祖。

惟夫子有生乃异,始读《孟子》,志于天民。二十年举于乡,二十有七年罢于礼闱,从学于吴聘君,闻伊洛之绪。既博记于群籍,三载罔攸得。既又习静于春阳台,十载罔协于一。乃喟然叹曰:“惟道何间于动静,勿忘勿助,何容力。惟仁与物同体,惟诚敬斯存,惟定性无内外,惟一无欲,惟元兮淳兮,其至矣。”故语东白张子曰:“夫学,至无而动,至近而神。藏而后发,形而斯存。知至无于至近,则何动而非神。故藏而后发,明其几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夫动,已形者也。形斯实矣,其未形者,虚而已矣。虚其本也,致虚,所以立本也。”语南川林生曰:“夫斯理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霸柄,更有何事。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是一片。自兹以往,更有分殊,合要理会。终日乾乾,存此而已。”

甘泉湛生因梁生景行以见,语之曰:“噫,久矣,吾之不讲于此学也。惟至虚受道,然而虚实一体矣。惟休乃得,然而休而非休矣。惟勿忘勿助,学其自然矣。惟无在无不在,斯无忘助矣。”问体认天理,曰:“其兹可以至圣域矣。”问参前倚衡,曰:“惟子是学矣。”问东所张子,敏也,子何不之讲?白:“弗问弗讲,且顺其高谈,然几禅矣。”

甘泉生曰:“人至无,无欲也。至近,近思也。神者,天之理也。宇宙,以语道之体也。乾乾,以语其功也。勿忘勿助,一也,中正也,自然之学也。皆原诸周程,至矣。惟夫子道本乎自然,故与百姓同其日用,与鬼神同其幽,与天地同其运,与万物同其流。会而通之,生生化化之妙,皆吾一体充塞,流行于无穷,有握其机而行,其所无事焉耳矣。惟夫子学本乎中正,中正故自然,自然故有诚,有诚故动物。”

惟岁丁亥,游于太学,祭酒邢公为之彰厥誉。一峰罗子、定山庄子为之左次,辽阳贺子为之执贽。惟岁壬寅,方伯彭公、督府朱公为之荐其才,夫子疏于朝曰:“臣母以贫贱早寡,俯仰无聊,殷忧成疾,老而弥剧。使臣远客异方,臣母之忧臣日甚,愈忧愈病,愈病愈忧,忧病相仍,理难长久。臣又以病躯忧老母,年未暮而气则衰,心有为而力不逮。”乞归养,钦授翰林院检讨,不敢辞。自尔荐书岁至,不行。或劝之著书,不答。夫不辞,以尝系仕籍也,恭君命也。不行,达可行也,夙志也。不答著述之精,寓诸诗也。夫道,知语默动静,而不失其正焉耳矣。

惟弘治戊午,遘疾,弥留弗兴。越二年,庚申二月十日,乃卒。方伯周公孟中,葬之圭峰。越二十有一年,惟正德辛巳,胤子景云谋及门下晋江知县梁生景行、翰林编修湛生若水,庠生邓生德昌、汤生禹、大学生赵生善鸣、处士梁生景孚。曰:“准予家中否,惟予兄弟二人,景旸也先折。惟诸子弗振,惟我显考之藏卜罔知吉,至以累子。”若水辈乃以邓生汤生具,以十一月十二日,改葬皂帽峰下,闻于宪长汪公鋐,以闻于巡按谢公珊,下于府太守简公沛,为助之金。总镇韩公庆闻而先助之,吏部方公献科益助之。府命县典史贺恩、义官邓南凤、士人马国馨董葬事,乃襄事。

余置祭田,买其前湖,湖曰自然,昭至学也。昔者,水也闻诸夫子曰:“天下未有不本于自然,而徒以智力收显名,于当年精光射来世者也。”夫自然,则诚矣,故夫子之生也,人荣之。其死也,人哀之。其诚之所为乎?

铭曰:“混沌既凿,源远益分。分乃支离,体用弗原。孔孟而下,若更一门。门各为户,竞出异言。浑浑濂溪,有沿其源。一为圣学,示我大全。学绝道丧,千载棼棼。天笃夫子,握会之元。溯程而周,再复浑沦。何名浑沦,溥博渊泉。直指本体,挽漓而淳。孰惑寓言,孰惑其禅。惟此天理,二途判然。师于救世,可谓元勋。念功考德,永护兹坟。毋毁支木,以伤其根。”

门人翰林院编修甘泉生湛若水撰。

在这篇改葬墓志铭里,湛若水对老师的生平要事,特别是对白沙之学的精义,进行了全新的解释,将其改造为与张诩当年所理解与宣扬的完全不同的面貌了。如,他彻底去除了张诩所渲染的神秘内容,而对陈献章不辞官、不出山、不著述等,均作出合理的回答。

而就学术思想而言,对白沙所声言的“自然之学”,他解释为“诚”。将“勿忘勿助”,解释为“中正”。这就使白沙之学,与当时士林奉为偶像的宋儒那一套,完全地接续上了。

如此,如胡居仁那般对陈献章不问学、近禅等等的指责,自然没有了靶子。可是,白沙之学的革命性、创造性的意义,也给他一笔抹杀了。

作者(左一)与百岁导师徐中玉先生

值得一提的是,湛若水在这里特别借陈献章之言,批评了张诩(张君东所),言其“近禅”。

正如张诩以一部《白沙先生遗言纂要》,完成对白沙之学的继承一样,湛若水也著了一部书,《白沙仔古诗教详解》。这部著作,是选取了陈献章所作的一些诗,就其涉及的圣学要义,加以解释与发挥。不用说,他也是把陈献章解释成了宋儒。如,他解《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韵》,将朱熹强调的一个“敬”字,说成是此诗的主题。

看来,还是张诩说得对:“门人各随其所见所闻执以为则,天下人又各随其所见所闻执以为称。”陈献章的学术思想本来就是十分丰富与复杂,人们各执一端,代为解说,结果就大不相同。

张诩与湛若水,从某种意义上说,都只代表了陈献章思想中某一重要的方面,却不是全部。

大体说来,湛若水强调的中正、诚敬,问学的持之以恒等等,这些从宋儒身上一贯下来的品质,陈献章当然也是具备的,可是陈献章如果仅仅只是如此,那么白沙之学被称为心学,作为有明一代理学进入具备本朝特征的精微时代的象征,就完全没有道理了。

而张诩所代表的,的确更多地是陈献章身上较为接近于禅、仙一路的特点,但他所发挥的陈献章以“寻乐”为主题的思想,却是真实的,而且具有有别于朱熹等一路的重要价值。

早年进京复游太学的时候,陈献章的学问甫一面世,即以两篇诗文,为士林所重。一篇是《湖山雅趣赋》,说明富贵之乐不如湖山之乐,湖山之乐不如自得之乐,标明白沙心学的“寻乐”主题。一篇是《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宣示其由朱子入手发明心学的要义。

这,实际上就构成了白沙之学的两个最重要的面目。张诩所得,是前者。湛若水所得,是后者。二人各执一端,江门衣钵,一个得了衣,一个得了钵,都并不完全。

说来,这种争议的发生,也是跟陈献章本人的思想特征,乃至其教学方法有关系的。他与多年以后的乡人学者梁启超一样,“但开风气不为师”,他的充满创新的思想,许多都只是点到为止,未能体系化、深入化,这一点,他与过往的朱熹也好,与本朝的王守仁也好,都存在较大的差距。

由于自身没有体系化,就连他自己的学生,都不能全面地理解与认识。另一方面,他的教学,不立门户,十分自由与民主,门墙之内,缺乏纪律性。

所以,在他的身后,才会发生张诩与湛若水这种十分有伤老师体面的继承人之争。

(选自《天民--陈白沙传》第24章)

《天民——陈白沙传》

作者:谭运长

出版社:岭南美术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年11月

书籍简介

陈献章,字公甫,号石斋,人称白沙先生,生于1428年,卒于1500年,广东新会人。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说:“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始乃大。”陈氏是后来在王阳明那里发扬光大的明朝心学的开创者,在中国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本书从陈献章诞生的历史、时代、环境等因素入手,对其生平、思想、交谊以及多方面的成就,进行了全方位的叙述和评论。同时,本书展示了一幅明朝中叶文人士大夫生活的风俗画,特别是对于当时珠江三角洲地区的人文风物及其发生发展,作出了精妙的描写和评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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