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金庸的江湖里,有个神奇的人物,叫扫地僧。
他沉寂一生,只知道扫地,是个资深透明人。
直到有一天,高手们也遇到了麻烦,他才放下扫把,从窗外缓缓走出来。
三招两式,就化解一场恶斗,还顺便给高手们上了一课。
如果诗坛是一个江湖,也会有一个扫地僧式的人物。
当诗歌大厦将倾,当各路大侠创新乏力,他悄然出场,轻轻一点,就打开唐一片新世界。
这个人选,就是张若虚。
02:
话说在初唐,有一段江湖告急的年代。
当时的诗坛,弥漫着一种剧毒。剧毒的研发机构,是之前的齐梁、和隋朝宫廷,学名叫“宫体诗”。
这种毒,几乎传染给了每个诗人,早期症状是写宫廷马屁诗,晚期症状是写小黄诗,并且产量巨大,动不动就装满几个硬盘。
放几句大家感受一下:
“众中俱不笑,座上莫相撩”
“知君亦荡子,贱妾自倡家”
“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
猛地一看,还以为是《金瓶梅》里的定场诗。
不管是早期的马屁诗,还是晚期的小黄诗,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们会把“诗体”变成“尸体”,让诗失去生命力。
为了对抗这种剧毒,江湖上最先出现的是四大高手,他们是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
他们称兄道弟,从大唐各地聚集到长安,拼命搞创新。他们血是热的、胆是肥的、才华是横溢的,一首首绝世大招从他们手里流出来,笑傲诗坛几十年。
可惜造化弄人,“宫体剧毒”还没清除完,这四大高手就接连去世。
唐诗的江湖,依然裹着一层厚厚的泥垢。
前辈走了,晚辈还在努力。
一个叫李峤的人,使出了吹风大法,他拿出的诗句叫“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不过,这首《风》乘凉还行,要想吹走诗坛上的泥垢,力度太弱。
一个叫苏味道的人,要用明月来驱逐尘埃,他拿出的诗叫《正月十五夜》: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真是好诗啊,可惜“宫体诗”的残毒不是尘埃,而是黏糊糊的泥垢,火树银花、月下逐马,都驱不散。
“放开那匹马,让我来!”
说话的这位大侠叫杜审言,很狂傲。他是有资格狂傲的,一是他真的有才,二是他有个好孙子,叫杜甫。
只是这时的老杜还不知道,因为杜甫要到十几年后才出生。
老杜说完,就使出一个大招,叫《和陆丞早春游望》: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这首诗堪称是“回春大法”,他要用云霞海曙的壮观和春江梅柳的清新,来驱散宫体诗的灰暗。
然而,病去如抽丝,他也没能成功。
中坚派高手不行,那少壮派呢?
沈佺期和宋之问的“宫廷双雄”来了,不行。
刘希夷的黯然销魂掌来了,也不行。
在长安,一个叫陈子昂的年轻人,正在大街上卖唱,一曲结束,他把吉他砸个稀巴烂,指着面前的二维码大喊:关注我!
“关你个头啊,吵死啦!”
砰的一声,后面一家客栈里,一个正在为考研苦读的年轻人关上了窗,他刚刚少小离家,来长安打拼,他的名字叫贺知章。
这时的他们都还太年轻,诗歌江湖还没有他们的位置。
这就是当时诗坛的情况。
宫体诗毒侵入骨髓,积重难返。诗人们身陷泥潭,创新乏力。
就在这个时候,张若虚像扫地僧一样出现了。
他扔下扫把拿起毛笔,微微一笑:
这唐诗的泥垢,就让我来清扫吧。
03:
说这话时,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张若虚正站在扬州的长江边。
那里的长江叫扬子江,江面开阔,无声东流。平静的江面上,一轮明月好像刚在水里洗过。
四下寂静,没有车马喧嚣,没有丝竹歌舞,天地间,只有这一江春水,和头上的明月。
张若虚仰望夜空,走入迷思。
还有比这更诗意的景象吗?
刹那间,他文思滔滔,一首《春江花月夜》奔涌而出。
这首诗很长,很多人没耐心读完。别怕,我把它分成四首短诗,就好懂了。
第一段叫:「月色很美」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春潮无边,月光如洗。
水面、原野、花林、江心洲,甚至空气之中,都洒满明月清辉。
第二段叫:「人生很短」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水天一色,世界空灵干净,只有一轮孤独的明月。
是谁,第一个看到月亮呢?月亮,又是哪一年照耀人类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人生一代一代没有尽头,而明月永恒。
月亮一直在哪里等谁呢?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浪奔浪流,永不停息。
第三段:「思念很深」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男人像白云一样远走他乡,女人在青枫浦上难诉愁肠;
今夜,谁家的游子又登上了小船?谁家的小楼又洒满了思念?
月光徘徊,照在梳妆台上她们年轻的脸。
思念就像月光,太多太满。
放下门帘也卷不去,捣衣石上也拂不完。
第四段叫:「天涯很远」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他们此刻一起望着月亮,却没有对方的音讯。她只想化作月光去照耀你。
鸿雁飞不出月光,鱼游不出大江。
昨天夜里,他梦见了家乡的潭水落花,春天过半,还是不能回家。
可惜人生太短,江水会把春天带走,水潭上的明月也会西沉。
可叹路太漫长,迷雾重重,我在碣石你在潇湘。
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几个游子披星戴月回家,只有漫山遍野的月光,无声洒落。
什么叫大唐气象,这就是。
春、江、花、月、夜原本是五个名词,被张若虚一通神操作,就造出来一个空灵、澄净、壮观的诗境。
关于这首诗,后世学者给出一个逆天评价:孤篇压全唐。
诗词大咖闻一多更是五体投地,说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这评价相当于说,什么诗仙诗圣、诗佛诗鬼,什么初唐四杰、边塞四大天王,在这首诗面前,都得拜服。
换作武侠江湖,这就是武林至尊的地位。
什么南慕容北乔峰,什么东邪西毒,什么逍遥丐帮,都被这个拿扫把的无名之辈碾压了,连他的工作单位少林,都有点小庙装大佛的尴尬。
可是,不是说“文无第一”吗?
这首诗真有这么厉害?让我们再深一步。
04:
这么说吧。
如果你在这首诗里浸泡一会儿,再读其他的诗,总觉得都带着那么一点尘土味儿。
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需要再把扫地僧祭出来。
在《天龙八部》里,扫地僧的使命,是为了教会高手们一个道理:在你们的绝世武功之上,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境界,我是那个境界的信使。
他用的武功,也看不出门派,只见三尺之外,有一层至刚至柔的气场。在场的五大高手都惊呆了,他们还在追求绝世高手,扫地僧已是世外高手。
这首《春江花月夜》,就有点世外的感觉。
它没有大悲大喜,没有牢骚,没有自我,也没有家国天下,甚至连炫技都不要,简直零添加。
张若虚好像站在上帝视角,俯视众生,只用白描的手法,就开启了一个纯粹的诗意世界。
所谓“诗中的诗”,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没有《春江花月夜》,后面的诗人们会少一个灯塔、少一个范本。
事实上,就在《春江花月夜》推送几年后,陈子昂登上了幽州台,十几年后,突然冒出来一批后生,他们是李白、王维、王之涣、王昌龄.....
杜审言那个叫杜甫的孙子,也开始“一览众山小”了。
这绝不是巧合。
前辈们的厚积,才有了后辈们的薄发。
就好比鲁迅的《狂人日记》,它是不是中国最好的短片小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那一年,清朝灭亡才刚刚六年,孔乙己们还在“之乎者也”。
在他之后,突然也冒出一批大神,大师林立的民国开始了。
只有经历过时代大变革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意义。我猜,闻一多对《春江花月夜》膝盖级的膜拜,应该有切身体会的原因。
好了,这首诗不能再多说了,因为闻一多还说过:“在这种诗面前,一切赞叹都是饶舌,是亵渎。”
盛唐的高手们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不亵渎,只致敬。
张九龄的咖位够大吧,他放下自己的首长身份:
前辈,我要用“海上生明月”,致敬你的“海上明月共潮生”
李白够狂傲吧,也默默举起酒杯:
前辈,我用“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来致敬你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苏轼:明月几时有?我也说不准。
崔颢的《黄鹤楼》够劲儿吧,不好意思,“白云千载空悠悠”,只是把张若虚的“白云一片去悠悠”升级了一下。
张若虚写“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李商隐写“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都是女人、都是月光、都是照镜子、叹岁月、想老公。
……
按说,有这么一首大作掌门面,张若虚完全可以开宗立派了。以他80岁的寿命,徒子徒孙,就能撑起大半个诗坛。一统江湖,指日可待。
然而,并没有。
05:
写这首诗之前,他行踪不定,之后,去向不明。
从唐朝、宋朝到元朝,出了多少本诗集,打油诗都上榜了,却没有一本收录《春江花月夜》。
直到明朝后期,才被那个叫胡应麟的唐诗发烧友挖出来。
而他留下的诗,只有两首,生平记载也寥寥数行,连生卒年都不详,真的是“若虚”,甚至我怀疑这个名字也是昵称。
扫地僧也是这样,没人知道他是谁,内功有多深,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的出现,只为向大侠们布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学深不可测,尔等要有敬畏。
张若虚也有一把扫帚,平时扫地用的,当诗坛堆满尘埃泥垢,他才走出来,刷刷两下,扫出一个“无纤尘”的江湖。
可是你要是问他要名片,他大概会双手合十:
不好意思,我只是个扫地的。
之前一直不太明白,金庸塑造了那么多大高手,为什么还要在《天龙八部》里加一个扫地僧。
后来看到他说:人生就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恍然大悟,这才是侠客精神的最高境界呀。
从张若虚“孤篇压全唐”而后沉寂数百年,到李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再到金老爷子70年代名满天下,然后搁笔40年,都有扫地僧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