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下薛宝钗三个字,心中不由得再次升起对这个姑娘的疼惜。我们今天赞赏一个孩子,往往会夸他懂事。一个丈夫对妻子最大的赞美,往往会赞其贤惠。一个团体里让大家觉得最舒服的那个人往往是圆融而周到的。让下属觉得最好的领导是替属下着想并懂得分配利益的。
上面的这些优秀的品质宝钗全具备,甚至可以作为这些优点的标杆,按照封建社会对一个女子德行的要求,宝钗是上流社会淑女的典范。曹雪芹先是在判词中拿她类比乐羊子妻,判曲中又拿她比做孟光。这样的累加透出了宝钗身上的贤若用一人加持还显单薄,找来两个重量级的,总之,红楼诸钗中,若讲贤德,宝钗要说自己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完美的宝钗却输的很惨,和同她并列的林黛玉相比,尽管黛玉生命短暂,可是黛玉在精神上比她要饱满的多,甚至也比她幸福的多,毕竟黛玉活得是自己的真性情,也收获了她生命自认最重要的灵魂知己贾宝玉的爱。黛玉活着,她所有行动差不多都是在进行着自我内核和外延建设,黛玉的生命质量很高,也很有张力。宝钗就完全不同了,宝钗是为薛家活着的,是为四大家族而活,或者说她是为她极力维护的正统和主流而活。在这个过程里,她压抑自己,苛责自己,她心里有一个框,绝不逾矩一步。所以,宝钗活得太累了,就连她身边的人,同样感受到了这样的束缚。
讲薛宝钗就必须先要弄清楚曹雪芹对她的定位,宝钗身上有三个标签:
一是冷。代表就是她常吃的冷香丸;
二是淡极。“淡极始知花更艳”是宝钗的诗,她的居所蘅芜苑的清冷和房间雪洞一般的布置又强调了她的这个特点;
三是无情。是指她“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花名笺。
首先分析冷
宝钗的冷香丸所用全都是寒凉之物,就连送服的黄柏煎汤在中医来讲都属大寒。我们老百姓都懂这个基本养生,一个人天天吃这玩意儿,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在要命。宝钗进贾府已经十四五岁了,按常理,她肯定是有月信的,这冷香丸天天吃,于医理生活常识都说不通的。
交待冷香丸的文字出现在第七回,宝钗向周瑞家的详细介绍自己的病和冷香丸配制方法有一大段,脂砚斋留下了非常重要的批语:
在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这里批曰: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
周瑞家的询问这冷香丸的配方时有脂批曰: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
在介绍配方的花蕊皆出现十二字脂批写道: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
在黄柏煎汤处脂批写道: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
所以,宝钗这热毒不是病,冷香丸也不是药。准确的说,这是以宝钗之悲剧映射放大至十二钗悲剧的一个象征点,热是人之天性,而冷则是外部干预。宝钗她一个活生生的青春少女,她是有少女的天性的,比如扑蝶就是她烂漫天性的释放,比如她情不自禁地大中午的闯进宝玉的卧室,就是她少女怀春没有控制好的天然人性流露,这些时候的宝钗是可爱的,是非常有感染力的,每看到宝钗的这些时光,总让人不由得刹那间对这个女孩子心动。
可惜,宝钗这样的时候极少,冷香丸的作用就是要扼杀这样的时光,每当宝钗的天性要溢漏,她就会用冷香丸压制。所以,宝钗大多给人的感觉是冷静的、理智的、无趣的,结果就是令人敬而远之的。
脂砚斋告诉我们,冷香丸可以等同于太虚境的群芳髓,我们常常说,众钗悲剧酿成的始作俑者,是曹雪芹痛恨的那个时代所谓的正统和主流,诸钗均有花语,是为群芳,那么薛宝钗的吃花之举岂不是更添一层悲剧?
薛宝钗她从来没有害人之心,她最大的愿望是每个人明白自己的坐标定位,安守本分,这样各自认命,天下太平。她衷心地维护着统治者的利益,更身体力行按照主流意识形态做着她能做得到的最大的诚意。但她有一个底限,就是统治根本和阶级界线绝不可被挑战。
站在时代和宝钗所处的阶层来看,宝钗无比的正确,甚至她做的很优秀,你看她对奴才们绝大多数都是和颜悦色的,她很懂缓解阶级矛盾的要领,这点,她比贾府绝大多数的主子都会更受奴才们的拥护。就在这个框架下,打造一片和谐,这是宝钗的诉求,也是统治者的诉求,实践中,宝钗最真诚也最努力。
宝钗的淡极
大观园建立起了海棠诗社,第一社宝钗的《咏白海棠》就夺了魁: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洁影,冰雪招来露彻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这首诗就是薛宝钗最好的自我评价和价值观。淡极,就是宝钗的底色,也是她的自信,封建社会的贵族小姐是有养育标准的。王夫人说,贾敏未出阁时,怎样的娇生惯养、金尊玉贵,那才叫一个千金小姐的体统。探春看到贫窘的邢岫烟没个像样的妆饰,送她一枚碧玉佩。年轻的姑娘要好好的妆饰差不多是上流社会小姐生活的常态,至少贾府上下这是不用讨论的共识。
薛宝钗明着不说,但是她对此不认可,她的衣服从来都是半新不旧,身上无一富丽闲妆,头发也很简单,常常挽一个[zuǎn]了事。宝钗在打扮自己这件事上绝对是特立独行的。她的屋子也一样,装饰器物一概全无,只有必须的茶奁妆奁,两只土定瓶插着几支菊花,衾账也素简到不行,简单到贾母都有些生气了,说年轻的姑娘这样,我们这老婆子该去住马圈了。
宝钗这么做,不是刻意的,刚才说了,这是她的价值观:
1、这是宝钗高度自信的体现。淡极始知花更艳,花就是宝钗,花本身已经是非常的艳丽了,不需要外在的东西来修饰,只有淡极方显花朵自身芳华,这就像我们今天的人们常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描眉画眼、奢侈品的堆砌反而会掩盖住自有魅力的展现,大约可以解释宝钗的这种理念。
2、这是宝钗崇尚朴素生活的体现。宝钗最看重的是家族利益或者说阶级利益。她毕生努力的其实就一件事:如何发展家族利益和巩固统治。宝钗是儒家思想忠实的践行者 。凡是有利于此的,宝钗都会坚决地去身体力行,奢靡是大地主阶级不太能抵挡的住的诱惑,更是他们走向衰落的重要因素之一,宝钗这点非常的清醒,她根本不屑于这等肤浅,她懂得俭存奢失的道理。《论语》有“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我想,宝钗一定非常地赞同颜回的品格,甚至可以说,薛宝钗是大观园里的颜回。
宝钗表象如此,内里也是一样,举一个例子好了:史湘云做针线活那是因为史家穷了,请不起针线班子。宝钗可不是,但一入秋夜就长了,宝钗马上和母亲打点针线,白天除了必要的给长辈们请安和人际来往,宝钗都在做针线活,还常常做到深更半夜。你看黛玉和探春针线活也很好,她们却从来意不在此,不过高兴了做一下。宝钗这么做无非是要做出统治者的示范,主子都这么干,奴才们还有什么理由偷懒呢。在宝钗的示范作用下,全红楼人物里,除了一个天赋异禀的晴雯,手最巧的就是宝钗的丫环莺儿。没办法,跟着这样的主子,任谁都练出来了。
宝钗的无情
“任是无情也动人”是宝钗的花名笺。这个不可往无情无义上理解。而是不动情,不用情。这句出自唐末诗人罗隐的《牡丹花》: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待,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这首诗有着浓浓的讽刺意味,说倾国倾城的牡丹就像美艳无比的杨贵妃,因为太美丽了,就算是不用情也是动人的。芍药本也美艳,可是和它一比,完全成了近侍。就连人们公认濯清涟而不妖的水芙蓉也被它挤到一边去了。可惜的是,待韩令功成,就把牡丹砍掉了,牡丹的结局证明最终还是辜负了这绝世的秾华。
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宝钗的花语是牡丹,她也曾被贾宝玉类比过杨贵妃的。而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人所共知,林黛玉为水芙蓉无可争议。三者在《红楼梦》里的关系完全是罗隐之《牡丹花》中的翻版。我怀疑,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宝黛钗湘几人关系时,应该从这首诗里找到了灵感。读者细细琢磨,相当的有趣。
宝钗出色如此,可惜就是赢得不了宝玉的爱,说来也无奈的很,宝钗是冷香,可人家宝玉爱的是暖香。宝钗的淡极,宝玉理解不了,他还亲手调弄胭脂呢。宝钗的无情,宝玉根本无法接受,因为宝玉(顽石)那是出自青埂峰(情根)啊!
参考原著:甲戌本、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20回通行本《红楼梦》
图片来源:清 孙温《绘全本<红楼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