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作时一向不喜欢用「玩」字,在生活中也尽量不说,认为它不够严肃、优雅。当我看到《中文玩家》这本书时自然地产生了偏见,毕竟我还未见过敢说要「玩」起中文的人。
但是意大利作家翁贝托 · 艾柯说过:「一切阅读都是误读」,加上书中点评的经典作家里有我喜爱的余光中等人,于是抛开偏见认真读完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本书比想象中的好读,有一种让人主动去接近每一位作家的冲动,尤其是向来不太关注的龙应台。本书副标题为「私享华文大师的写作绝学」,看起来又是一本教人写作的书,要是没有读过这些作家的作品,仅靠揣测本书中作者零星的点评来学习写作,无异于管中窥豹,还可能会产生偏见。
我们都知道钱锺书、张爱玲等是经典作家,但并不意味着经典就有人去读,借用马克·吐温给经典下的定义是:人人都挂嘴边,却没有人认真读过的,就是经典。(A classic is book that everybody talks about but nobody reads.)这有多讽刺!在读到这句话时明显感觉到在说我自己,不管是钱锺书、林语堂还是张爱玲,我都读得不多,更不用说董桥、龙应台和白先勇了。以前过于分散阅读让我在遇见这一个个经典作家时只闻其名却未读其文,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只待静下心来把这一个个阅读「盲点」悄悄补上,而不是只会时常谈论起,却从未认真读过这样的尴尬。
在作者林沛理品读的十篇文章里,写最到位是要数龙应台、亦舒和白先勇三位作家了。虽然这些章节多少带有作者评论家式的偏见和文人相轻之嫌,但不可否认作者在用自己渊博的学识和独到的视角让笔下一个个经典作家鲜活起来,读来自有一番收获,尤其是给每位作家「写作绝学」作的总结:
龙应台——写作是满足好奇心,用感情征服理智的攻心游戏。她的文章充满了叙事趣味和挑战性,全无学究味和头巾气。
亦舒——她的小说有非常明显的与读者做朋友的意图,立足于都市爱情却会变通,从西方谚语、流行音乐和好莱坞电影中吸取营养;还自觉地从中国旧文学中的「感伤-言情」取材。
白先勇——小说重视布局、逻辑和层层推进,读到高潮时就好像下棋时被人「将军」一样。尤其是布局,简直无懈可击(如《谪仙记》)。
余光中——他的散文,有文言的典雅精炼,又不失白话的亲切随和,依逻辑善用古文和成语,能够将写中文提升到玩魔术的境界。
林语堂——行文幽默,常常让人惊叹。他对生命的一切无价之宝——亲情、爱情、友情、艺术等有着极高的鉴赏能力。
张爱玲——善用反讽。张爱玲的聪明是用了这样一种写作的方式,让读者受宠若惊之时,对她刮目相看。
……
我时常在港台论坛上看到不少知识分子真在「玩」中文,他们给各大报刊把文字脉,比如信报论坛里的一篇文章《好中文,坏中文,可修饰的中文》,就港铁尖沙咀站纵火案后,各特首候选人作出回应的措施和文笔来分高下的讨论也别有一番味道。可在国内几乎看不到类似的讨论,而是类似宁用「几乎不具备可操作性」却不用「基本上不可行」的例子,我到底想再读余光中的《论中文的常态与变态》了。
论中文写作能力,我远不及余光中等作家的十分之一,但追求正统中文的念头却从未动摇。虽然咬文嚼字非我所长,「玩」文字也在能力之外,但读了那么多年书,写了不少文字,我也养成了自身的文字品味和行文特色。大体而言,我喜爱平实、简洁、明晰的文字,认为中文该有中文的模样,生硬、机械、标新立异的翻译腔只会离美丽的中文越来越远。比起时下流行的现代汉语新词,或者中国北方土话(如北京话),我偏爱古典用语,如类似文字:
秦末天下大乱,群雄四起。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而不是喜欢交代事物因果关系的英文翻译腔:
(由于) 秦末天下大乱,(所以) 群雄四起。
(因为清风徐来,(所以) 水波不兴。
如此简洁的中文不但文意无损,反而使句子更干净。即使是鬼神也贪恋中文之美啊,君不见白无常高帽上只写「一见发财」,而不是啰哩啰嗦地写着「每次见面我都会为你带来经济状况改善的机会」,我想恐怕不是高帽写不下这么多字,而是惜字如金吧。
当然,这是一本解读式的书,对于读者而言是一顿知识大餐,但作为写作者来说,仅仅向读者提供阅读作品的某种角度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带领读者去阅读经典作品本身,或者如张爱玲一样通过自己的写作向读者揭发生命内在的某种秘密,才是写作者的文学使命。
如果对作家的过度解读,或许会让读者渐渐远离了作家的作品本身,以至于我们大多数时候不再关注作品的下落,而是沉浸在各种千奇百怪的解读之中,不知道是作家的错,还是评论家之过,总之无辜的是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