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转到父亲身后,探头探脑,好奇地凑过去,伸手拿装有汽油的塑料桶。
“不准碰,万一有火星极易发生危险。”父亲趴到沙鸥兄弟睡觉的上下铺双层床低下,藏好摩托车电瓶与装有汽油的塑料桶。爬起来,拍拍手,抬起头,鼻子不停地喘着粗气说,“摩托车先封存在小区车库。从明天开始,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上班。”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沙鸥兄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个人都在静静地听,没有一个人插话。
父亲接着说:“你们懂点事吧,别在管你们的妈妈要这要那了,你们俩也不要一言不合就干架,给你们的妈妈惹麻烦。你看她从早忙到晚,忙完你们,还要忙别人家钟点工的事,多累呀。”
父亲的话,语速很慢,嗓音比平时低沉浑厚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同锋利的钢针,针针扎在沙鸥心上。也许他这几天听到过父母对话的只言片语,回想起来,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从脸颊热到了眼眶。
小时候,沙鸥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读书以后渐渐发现父亲跟不上潮流,饭碗都端不稳,再也不是最厉害的人。
沙鸥并不是发现父亲老了,有几丝白头发。而是发现父亲不再对他严厉开始心软的时候,过去一下子能吵起来,现在父子根本就吵不起来。父亲反而有意的在放任他,有时还在母亲面前帮他说话。
父亲伸出布满老茧,青筋突起带有伤痕的双手,散发着一股汽油味,拿起沙鸥桌上已经卷得不像样子的课本,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卷角,反向折叠,再平过来放在桌面用中指来回压一压,一张张整理,直至让书角平平整整为止。
“父母给不了你世界上最好的,一定会在能力范围内给你最好的。”父亲一边整理,一边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沙鸥说,“父母不可能成为你永远的支柱,能帮到你,是你的幸运。如果帮不了多少,是对你的考验,能成熟一些,快快长大,你的人生,你负全责。”
沙鸥不愿再去想这些苦涩的回忆,在他们家是老妈当家,老爸说什么都没用。一个人难道真的有无法抗拒的命运。父母做出让沙鸥纠结万端的安排。他读完高中,参军,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争当英雄。弟弟参加高考,争当科学家。沙鸥有时想,多么希望他是个独生子啊,就不需要声泪俱下地向世界控诉,因为有一个让人忍无可忍的手足,而承受深深的伤痛。
沙鸥也曾有过未来计划,比如要考上清华北大,甚至还包括考上哈佛这种昙花一现的梦想,也只有过去这么多年,他才敢笑嘻嘻地将当年自己这个小小的雄心壮志公布出来,自嘲一番。在学校里,老师说,道路千万条,高考第一条。他正在头悬梁锥刺股,准备去好好考一考。毕竟读了十多年的书,这有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公平的一次考试,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到头来父母之命却不让参加高考。
世界上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本可以,却没有能。沙鸥不是不死心,而是死不了心。他认真地问母亲:“我们家这么穷呀。”
母亲着实愣了一下,但没有责备沙鸥,而是对他说:“大宝,我们家的钱不是大风刮的,也不是地上捡的,是你老爸老妈辛辛苦苦拼了命挣的,所以就要节约着花。”
现在父母为学费发愁,沙鸥想到打零工、发广告等很多方法挣学费。他指着母亲手中的一毛说:“这个夏天,不再吃冰棒。”
母亲做事向来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以为沙鸥在叫板,赌气不吃冰棒。跺着脚说:“你恨我没关系,只要你有出息就行了。”
“我从高耸云霄的振风塔上跳下去,我们家获得一笔财产,就出息了。”沙鸥脱下蓝白条纹相间的海魂衫,扭成麻花状,拧出衣服里的汗水。他把父亲走时的谆谆告诫抛之脑后,不管不顾,与母亲针尖对麦芒,肆无忌惮地顶起嘴。
母亲诧异地看了沙鸥一眼,态度软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避开高考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你的未来还有另一种选择。”
“不上大学会有出息吗?”
“就这点出息。大学不是唯一出路,条条大路通罗马。”
“可有人就出生在罗马。”
“人生处处是起点,努力拼搏把日子过好就没遗憾。你成功了,也可以让你的儿子成为一出生就在罗马的人。”
弟弟凑到沙鸥身边,看起来沙鸥有点瘦,但手臂上的肌肉一块块,犹如砖头一样。用手指划过腹肌,没有八块也得要有六块,曲线分明。最后,停留在平坦的小腹,指尖沾上汗水写下“暴力”二字。弟弟见沙鸥一直沉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仰起头唱洋腔:“哥哥上的是加利敦(家里蹲)大学物理(屋里)系,不用花钱不用关系都可以读,比较实用。”
得意忘形的弟弟,踩到沙鸥的一只回力鞋,踩脏了沙鸥心爱的白边。鞋总是很干净,穿了一年多的鞋,现在穿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新买的鞋,尤其那鞋边,保持雪白,一尘不染。
沙鸥直接把脏的地方擦干净,面带笑容,两只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抓住弟弟两肩,无法挣脱。他手劲超大,抓得很疼。弟弟说了不下五遍,轻一点。弟弟忍不住又一次说轻一点时,沙鸥俏皮地说了句:“眼睛总是长在头顶上。”
似老鹰抓小鸡,沙鸥将弟弟一提就起,稳稳地悬空于地面,然后轻轻放下松开。回击道:“我上的不是加利敦(家里蹲)大学物理(屋里)系,而是社会大学,摔跤系。”
“年少的时候不要怕,摔得越圆,滚得会越远。”母亲看到沙鸥心事有所转变,急忙鼓励道。
“摔倒了,爬起来,管他呢。摔不倒,一步一步向前。”沙鸥接着母亲的话说。
“好男儿就是要当兵。想读大学,以后可从部队考军校。只要坚持,都有机会。”母亲的眉毛笑弯了腰,重新打开布包,拿出一毛,递给沙鸥说:“这是一毛,退回半毛。”
沙鸥套上海魂衫,走到推自行车卖冰棒的大妈前,递过钱,看着她小心的揭开箱子盖,还有棉布层层包裹,然后在一阵冷气中,拿出一根香蕉冰棒。
母亲拿回五分钱,先走一步,要去打工,晚上回家。
沙鸥接住递过来的冰棒,打开塑料包装纸,没有看,直接塞到嘴里吮吸,不舍得咬,一口一口的舔,尽可能的吃得长一点。
弟弟眼睛贼亮,看到冰棒头上有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以为是一块巧克力。伸长脖子,乘沙鸥不备,猛地咬了太大口,却突然哇地一声,捂嘴说不出话来,显得十分难受痛苦,眼泪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