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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路之葬仪人

1:

我叫周方晓,是一个入殓师。这个职业,简单来说,就是给死人化妆。

记得当初选择这个职业的时候,我妈大惊失色,这好好的一个闺女,天天跑去摸死人干嘛。不得不说,我妈的想法还是很实际的,而且为了证明她言论的正确性,连夜跑去找算命的给我算了一卦,那算命的满嘴跑火车,说那殡仪馆乃阴气聚焦之地,久之则必生霉,见着我冥顽不灵不听指教的样子,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那里煞气太重,就算我待着没事,也会把煞气带给身边的人。

我不屑一顾,偏偏当晚,我爸就因此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这一切来得情理之中——我爸常年的高血压,被我这么一气,当然会进医院。可我妈却因此对那个算命的深信不疑,并委婉而恳切地提出了让我换一个工作,甚至还提出就算我不工作宅腐在家,她也会养得起我。反正一个女儿以后都是要嫁人的,等我找到了合适的对象自然有别人来养我。

现在的关键就是要是我选择了这个职业,就连一个好的对象都找不到。

可她这句话让我深切地感受不到自己生存的价值,所以二十年来从未叛逆的我,在这一刻,坚定地拒绝了我妈的要求,然后被我妈扫地出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妈一直旁敲侧击想让我换个工作,在无数次被我拒绝之后,终于放弃了劝阻我的想法,直接和我划清了关系。

所以,我没爱人,没朋友,没家人。短短九个字,已经概括了我所有的社交和生活。

W城的夏天总是闷热得让人发慌,我趴在工作台上,底下渗出的凉气让我舒服得喟叹了一声,昨晚上看电视的时间有点晚,反正现在还有点时间,干脆先睡一觉。我闭上眼睛,然后,就昏昏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看着熟悉的场景,我不由感慨了一声:我果然是一个劳碌命,即便是在梦中,却还是到了殡仪馆。跟殡仪馆相关的,无非就是死别。关系好的家人一阵呼天抢地,关系疏远,甚至是那些流浪者,只是被孤零零地被送进来。当然,那些人也不会成为我的服务对象。更多的时候,是成为实习生练习的道具。

这世界,还是要看钱。就算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死人,要想死的好看一点,还是要有钱。

对于这个地方,刚开始的时候我是恐惧的,可那时候为了壮胆,我愣是在殡仪馆睡了几个晚上,总算是把胆子给睡出来了。现在看见那些死者,几乎一点感觉都没了。

“周方晓,你愣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工作。”我回过头,一个长相俊朗的年轻小伙子拧着眉毛看着我。是我的同事郁垒。长相真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利器,郁垒就是那种秒杀一种女性的典型。尽管在殡仪馆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可是却受到了所有在殡仪馆中工作的女性同事的追捧,甚至扫地的大妈见到他都是笑眯眯的。

说到底,就是因为那完全不符合殡仪馆气氛的阳光俊俏的长相。就像是一个小太阳,在殡仪馆这样冷冰冰的场所,实在是足够吸引人的。可偏偏,馆长把他分配给了我,我今天还记得当时那些足以杀死我的眼神。

我晃晃头,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叹了口气,我揉揉肩膀,朝着工作台走去。

这次的对象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五官有些模糊,可是依稀还能看出她的美丽。听郁垒说这个女人是因为吃安眠药死的。本来应该是安安稳稳地死去,可是死前却被送去洗了胃。脸上和身上都是一些黄白交错的呕吐物,看起来十分狼狈。

“啧啧,红颜薄命。”我摇了摇头,然后朝着郁垒招招手,“她的衣服呢?”

女人身上就穿着睡裙,死得真算不上体面。照理说,家人应该会给她准备入葬的衣服。

郁垒神色怪异,拿出了一件大红色的婚纱:“听说这衣服是这个女人自己准备的。我觉得啊,这女人肯定是受了什么情伤。”一般的寿衣都是黑色或者是白色的,可是这个女人竟然准备了一件大红色的婚纱,郁垒初来乍到,这样不同寻常的事情让他有些紧张。

我见怪不怪,他工作的经验少,没见过这样的。可殡仪馆多的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别说嫁衣,就算有人要穿奥特曼装下葬,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两人合力给死者穿上了衣服,十分合身,应该是专门定做的衣服。那婚纱,即便是我这个不知道名牌的人见了,都知道是价值不菲。那上面亮晶晶的东西,我绝对不会觉得是玻璃。

按了按胸口的位置,没有腐烂的迹象,那就不需要防腐药水。随身的箱子里是一套专业的工具,死人是没有化妆品含铅量过大之类的讲究,好用就行。我们很多时候都是直接用颜料上妆,各种颜色都能调配出来。所以虽然箱子里的东西不多,但是也够全。

我看了一眼郁垒,他还直直地盯着那个女人。不得不说,人靠衣装,那女人本来就漂亮,穿上那红色的衣服,即使死了,也是耀眼夺目。我有些不耐,这是梦里,我也不担心郁垒记仇,挥了挥手:“看什么,这里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先出去吧。”

郁垒有些郁闷地瞪了我一眼,可他一个新人也不能和我这样的老人较真,尽管心里有些不高兴,却还是转身出了门。

化妆间空荡幽暗,殡仪馆的领导人小气到了骨子里,愣是不愿意装那一万多的中央空调,偌大的空间只有那台老式的空调唧唧歪歪地工作着,让人听着心烦。

我怎么说也算是个熟练的入殓师,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人和场景。却也是第一次看见那么漂亮的女人,平日中那些公式化的化妆程序化在这个女人的脸上让我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想了想,就决定拿出我的毕生绝学,给这女人化个华丽的新娘妆。

对于一个入殓师来说,化个新娘妆,首先是技术不够,其次就是工具不够。好在我底子算得上扎实,基本的东西还是有的。实在不行还可以用颜料代替。

粉刷,腮红,口红,接着,将那女人微微张开的嘴用胶水合拢,除了紧闭的双眼,女人的脸上已经呈现出正常的气色。我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死人是不需要画眼妆的,可是这新娘妆,若是少了眼妆,就觉得没有那么完美了。我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个化妆师,好不容易有那么拿得出手的作品,当然要尽善尽美。

送佛送到西,我拿出自己的眉笔和眼线笔,给那女人画了眼线,顺便还粘了个假睫毛。眼脸低垂的模样,配上那张精致的脸,简直就是倾国倾城。我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绕着转了两圈,却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诶,真不知道她睁开眼睛是什么模样。”我摇了摇头,念叨了一句。给死人化妆也算是个技术活,但是没有给活人化妆的技术难度那么大,现在看着这女人,却有些遗憾这是个死人。

我揉了揉肩膀,想上前给那女人盖上布,在接近的一瞬间,我眼前一花,忙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那躺在工作台上,原本生气全无的女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无神的眼睛,就那么自下而上,直直地,盯着我。刚刚被我弄好的嘴巴,现在竟然咧开了一道缝,朝着我,露出了一个阴冷至极的笑。我能从她眼中清楚地看见自己表情,不可置信的恐惧……

2:

“喂!”

“啊——”我尖叫一声,额头猛地磕上一个坚硬的东西,然后,我听见了另外一声惨叫。

“周方晓,你干什么?”郁垒揉着下巴,气急败坏地说道。那双好看的眼睛因为怒气闪闪发亮。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我才意识到,刚刚那个摧垮了我最后一道防线的“喂”是眼前这个男人发出来的。

长久保持一个动作让我手脚发麻,起来的动作又过于仓促,我觉得脚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透着那一层玻璃,我十分清楚地看见,梦中那一双让我惊悚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

“周方晓,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尸体,这么大的反应干什么?”郁垒边揉着自己的耳朵,边把我刚刚看见的那具尸体搬到了工作台上。顺手合上了那个女人的眼睛。

我那一声几乎能算得上是声嘶力竭的尖叫,用郁垒的原话来说,就是差点震碎了他的耳膜。

我的手一直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看着那张刚刚在梦中见过的脸,一种在我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无可名状的恐惧包围了我。我开始在想,要是我说自己刚刚做梦就见过了这个女人,郁垒会不会以为我是神经病?

“周方晓,你愣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工作。”郁垒看着我愣愣的样子,忍不住叫了一声。这声音和梦中的又一次重合,我觉得自己的心肝都要颤起来了。

我之前在一个贴吧上面看到过,这种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和梦中重合的场景,叫做“似曾相识”,这是一种人们大脑中知觉系统和记忆系统相互作用的结果。这么说说可能有点晦涩,但是说白了,其实就是你以为是记忆中的东西和现在发生的碰撞了,这应该算得上是大脑皮层的一种错误处理,也就是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作为了记忆。

可这些说法现在却完全无法套用到我的身上,毕竟那个梦我刚刚才做过。

“又不是没见过死人,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郁垒对我的行为很是不解,我进这里的时间比他早上不少的时间,摸过的死人比他见过的都多,可是现在这个反应就像是从没有见过死人一样,让他一阵无语。

我给自己打了打气,不就是做梦嘛,人家都说梦都是相反的,我入行以来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没见过。巧合,不过是巧合。

尽管心中那么安慰自己,可触碰到尸体的时候,手却还在发抖。那女人跟梦中一样,还是穿着睡裙。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相互碰撞的声音,然后试探着问了一句:“她是不是还有一件红色的婚纱?”

“你怎么知道?”郁垒瞪大了眼睛,转身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手上果然拿着一件,大红色的婚纱,和梦中的一模一样。我的心脏已经负荷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直接想甩手不干了,可是看着那女人安详的模样,又觉得是自己吓自己。

人家都说,梦是现实的反应,说不定只是自己日有所思而已。我拍拍自己的胸口安慰自己。

我周方晓怎么说在这个常人根本不可能选择的岗位上也坚守三四年了,什么样的死人没有见过,当初有个和歹徒搏斗的烈士送到我这儿,整个人简直面目全非,肠子都流出来了。我还不是神色淡定地把肠子塞回去,然后缝合了肚子。这个女人跟那些面目狰狞的死者比起来,已经算得上正常了。

两个人合力给女人穿上了那件婚纱,和梦中一样的惊艳。郁垒咂咂嘴:“这女人还真是会挑衣服,真好看。”我看着他“色眯眯”的样子,一阵窝火。

但是我自然不会像梦中一样把郁垒给赶出去,现在的我必须要一个人陪着,不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吓得瘫软在地人事不知。

手几乎是无意识地动作着,意识也有些迷糊,郁垒有些惊异地叫了一声:“周方晓,你拿自己的包干什么?”

我猛然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着眉笔和眼线笔。我干笑了两声:“新娘妆,自然要完美一些。”

“哦。”郁垒嘟嘟囔囔的,“不过也是,这女人这么漂亮,自然也要漂漂亮亮地死。你想的还挺周到的。”

我又干笑了两声。脑中竟然冒出了一句歌词:“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在梦中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刚刚的时候,我却是完全没有什么意识的,就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在做。似乎是有另外一双手,在操纵着我的手。等现在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个女子的妆容竟然和梦中我化的一模一样。

我觉得我的心跳都慢了几拍,还好郁垒在我边上,不然我不保证自己不会当场吓昏过去。

两个人都低着头看着那个女人,我粘上假睫毛,女人的脸更加精致,就像是画报中走出来一样,毫无生气的绝美。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句话:“诶,真不知道她睁开眼睛是什么模样。”

“你说什么鬼话!”郁垒有些紧张地拍了我一下,两人不自觉朝着那个女人看过去。那个女人,在我们转头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却在眨眼间,又闭了上去。一切,就像是我们的一个幻觉,若不是两个人都看见了,还真的以为,那只是一个错觉。

“她她她,她哭了!”郁垒的手直抖索,他努力用另外一只手去稳住那只手,可是两只手却不由自主同时抖了起来。这个场景换在平时,实在是有点好笑,可是这个时候,就是再借我几个胆子我也笑不出来。

因为,我看见在那女人闭眼的瞬间,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没有人会想到死人也会哭,所以殡仪馆的化妆品是不防水的,泪水流过的地方,妆就花了,衬着那有些苍白的脸色,那两道泪迹夹带着黑色的眼线笔的颜色,像是两道诡异的标志,显得整张脸都有些狰狞。

我似乎能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清灵而幽怨:“帮帮我。”

“怎么帮?”我下意识地开口,却在同一时间捂上了自己的耳朵,惊恐地看着那个女人。几乎是第一时间,我就知道是这个女人发出来的,

郁垒听着我的声音,猛地抬头看着我,眼中瞳孔紧缩,那原本指着女人的手,此时却指着我的脸,有些惊惧地问我:“你,你什么时候化的妆?”

殡仪馆的化妆间是没有镜子的,因为我们化妆的对象是不会对自己的妆容有任何的想法。所以此时,郁垒就是我的镜子。

我从他的瞳孔中看见了我自己现在的模样。

我周方晓不是一个美女,顶多只能算是相貌清秀,出门的时候也不会化什么妆,最多只是打点粉底擦点防晒霜,再者就是化个眉毛,连眼线都很少画。包中的那化妆品也只是放着备用。

可是现在,从郁垒的眼中,我分明看见了一个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的自己。精致的妆容,浓密的假睫毛,即便从别人的眼中看自己不太真实,还是能让我看见那精致妆容下妩媚的风情。

简直,简直和那女人脸上的妆容,一模一样。

一阵凉意从我的脚底升上来,不知怎么,我想起了那个算命的讲的话:“殡仪馆乃阴气聚焦之地,久之则必生霉。”

久之,必生霉。

3:

“她跟我说,让我帮帮她。”事实证明,我的反应让郁垒更加惊恐,可能他原本还想我说出是自己刚刚闲着没事自己给自己化的,尽管两个人都知道,那么短的时间里,我是不可能给自己化上这样的妆容。

他有些绝望地瘫坐在地上。这里和大门最多只有五米的距离,可是两个人都迈不动步。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突然疼的不行,那不属于我的思想,猛地涌入了我的脑海。就像是看着一部电影,可是放映过去之后,我却又什么都记不得了。那种抓住了,却又丢失了感觉,让我的心一阵空落落地难受。

我记着奶奶在世的时候,经常和我念叨我爷爷的事情。老人家都相信“头七”。就是说人死后七天的时间里,魂魄能留七天。所以我爷爷刚去世的那会儿,我奶奶在我爷爷的棺材前絮絮叨叨说了整整七天的话。

我爸提起那七天就跟噩梦一样的,我奶奶不是自言自语,反而就像是有人在和她说话,有说有聊的。那会儿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跟奶奶说话,生怕她是中了邪,我爸甚至还产生了把奶奶送去精神病院看看的想法,以为是爷爷去世对奶奶的打击太大魔怔了。

可是后来老太太还是好好的,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直到前几年去世。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现在,这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的事情却被我想了起来。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个女人自下而上死死盯着我的样子。那空洞迷茫的眼神,在现在的我想来,却有些悲伤。

两种思想在我的脑海中碰撞,我似乎看见了一个俊朗的男子,女子原本温和的表情突然变得悲伤,然后是歇斯底里的绝望。像是一个无声的影片,我突然觉得心疼,那种痛,抽茧剥丝,深入骨髓,甚至盖过了我的头痛。

“帮帮我。”女人的声音又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我看见了她活着时候的模样,一个娇俏的女人,眼中波光流转,不可方物。她就那么嘴角含笑看着我,眼中又像是含了一汪深泉,引着我,慢慢走了进去……

“周方晓!”郁垒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着,我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力气。然后,在我完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我看见了郁垒焦急的神情。

“你终于醒了,真是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完全就像个尸体,一点生命的征兆都没了。”郁垒脸上都是薄薄的冷汗。我周方晓一直觉得自己没朋友,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一个这么耿直的小伙子关心自己,心中不由就流淌过一阵暖意。

刚想出口说两句,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没事,谢谢你。”是我的声音,却不是我想发出来的声音。我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

郁垒挠了挠头:“我觉得你还是去把脸上的妆洗掉吧。看着怪吓人的。”我想站起来,可是身体却完全不听我的指挥,那种茫然无助的感觉让我的心一个劲儿往下沉。

那个女人让我帮帮她,难道帮忙的方式,就是占据我的身体?这个忙,实在是太大了,我帮不起。

“我先去一下卫生间,谢谢你郁垒。”我听见自己说了这句话,然后起身出门,进了卫生间。我这才清清楚楚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我一直不认为自己好看,可是镜中的自己,覆上了那一层妆容,再加上那种略微有些高冷的气质,明明是一样的五官,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借我三天,我就还你。”

我一愣,却马上反应过来,她要借的东西就是我的身体。我觉得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意识的人类,我应该拒绝这个和我共用身体这样无理的要求。尽管我见多了冰冷的尸体,体温由于常年待在殡仪馆化妆间,比正常人也低一些,本质上,我也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是这并不能表示,我就能毫无芥蒂地和一个不认识的,况且已经死去了的女人共用我的身体。

但是,我却发现一个十分悲观的现实。这女人用的,是陈述语句,也就是说,我没有拒绝的权力。我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一个几乎没有社交圈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家人都很久没有往来了,这样,即便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也没有人会发现。我妈也不用因为自己的女儿久不归家而担心。

这么一想,我又觉得有些失落了。心里甚至有了些自暴自弃的感觉,横竖我都是没人念着的,这身体她要用就让她借去好了,又不是不还。

说实在的,这最后的一句话,我自己都没什么底气相信。现在我的身体完全是由这个女人控制的,要是她铁了心不还我,我还真是没有什么办法。

“我不骗你,借我三天,我就还给你。”我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声音,那样空灵的声音,怎么可能从我的口中发出来。我有些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所以说相由心生,我这控制身体的思想一变,人都不一样了。

“我叫陈双。”我意识到她是在向我自我介绍。陈双,很普通的一个名字,完全不像她长得那么出众。镜中的自己,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镜子,几乎是有些机械地卸着妆。

对于我来说,那动作实在是有些粗鲁,我尽管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可还是有感觉,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她给揉坏了,卸完妆的地方通红一片,好在衬着我有些苍白的肤色,却也不是很难看。

我等着她说下去,可是她却完全没有接下去说的打算,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之间,只有沉默。我说不出话,她不愿说话。

“周方晓,你在里面干什么?”郁垒大概是久等我不出来,有些着急了。我刚刚那么神志恍惚地进了卫生间,又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他肯定是以为我在里面出了事情。

出去的时候,果然看见郁垒因为着急而涨红的脸,见着我出来才长吁了一口气:“我觉得你今儿怎么怪怪的,要是你再不出来,我就要去里面找你了。”

“我”笑了笑:“这里是女厕,你进去明天就会成为这里的头条了。”

郁垒呵呵地笑了两声。我原本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脾气有些暴躁的男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可爱的一面。或者是因为我平时也有些阴森,可一个没有交际圈的人,整日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当然是有些阴郁。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第三者。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找到喜欢我的人,现在最难找对象的职业,就是女律师,女法医,现在再加上一个女入殓师。不幸,我的职业就是女入殓师。

4:

可是现在想想,要是是郁垒这样的人,性子爽朗,两个人又是同样的工作,自然没有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这样,倒也挺好的。

“对了。”郁垒一拍脑袋,“刚刚那个女人的家人找过来了,说下葬的时间改了,要过两天再说。”说完,还有些不满地抱怨,“这些人怎么回事,早上还过来说下午的时候就要亲友告别,明儿就送到火葬场去,现在都化好妆了才过来说等两天,真是莫名其妙。”

说完,还叹了两声,拿胳膊蹭了蹭我:“还别说,这女人家里的条件真是不错,来传话的那个人开的竟然是宾利。你没看见,刚刚门口都是些拿着手机要和豪车合影的人。”

我看见郁垒在说到化妆的时候,眼角不自觉地瞥了我一眼,看见我脸上已经干干净净了才松了口气,接着说:“虽然我承认,你刚刚那样的妆挺好看的,感觉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可是在这种地方化个跟死者一样的妆,实在是有些恐怖了。我刚刚的反应也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啊。”

说完,也不等我回答,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就跑了。

我有些呆,可是陈双不呆。轻笑了一声:“这小男生倒是挺可爱的。”说完,又有些幽怨地叹了口气,“如果当初,我也选择这样的男生,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我搞不懂她想的是什么东西,可是我却知道,她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内心。我的那些想法就像是直接和她说的一样。所以我也不敢胡思乱想。

也不知道哪个神人说的,生活就像强奸,既然不能反抗,那就躺下来好好享受。反正自己现在也是身不由己无法反抗,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陈双没有在殡仪馆待多久,听到自己的家人要求把自己的遗体多放两天也没有什么反应,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请了个假就出了门。

我有些恼火,虽然我平时也用不着什么钱,可是明明能拿到的全勤奖,却被她这一早退给弄没了,就像是到嘴的鸭子飞了,实在是让我郁闷得可以。

“我会还你的。”陈双轻声说。这也是我郁闷的事情,我们两个明明是一具身体,为什么她可以知道我的想法,我却没有办法知道她的心思。

我平时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可是显然,陈双根本看不上我的那辆半旧不新的买菜车,出门就招手拦了个出租车。

“去哪儿?”出租车司机怕的就是晦气,到殡仪馆这边来已经很不舒服了,他们这行每天都要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保不齐就碰到什么难以预测的危险。我从殡仪馆出来,身上还带着殡仪馆的工作证,一看就是长期在殡仪馆工作的人,也不知道沾了多少不干净的东西,所以一上车,我就看到他的脸色黑了下来。

陈双把工作证摘下来放进包里,垂着眼脸,两只手交叠放到了膝盖上,声音轻飘:“广南路。”

那声音着实有些吓人,我看到那个司机的脸由黑转白,手哆嗦得几乎开不了车。我有点担心司机把车开歪了,这样我估计就要下去陪着我奶奶了。就提醒陈双,让她不要那么说话。

陈双也反应过来,补了一句:“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师傅您开慢点。”

司机这才缓过神来,抱怨了一句:“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什么不好干,干嘛在殡仪馆天天对着死人啊。”

陈双笑笑:“能赚钱就好了。”司机是个跟我爸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儿,本来还想着倚老卖老教育我几句的,没想都被陈双一句话轻轻巧巧地顶了回去,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可好在,接下来都没说什么话,到了目的地收了钱,一刻不停地就走了。

广南路。

这个地方我很少来,第一,是因为我要是不上班就待在家里看看书看看电影,基本上很少逛街。第二点,就是因为这个地方不是我来得起的。前两年流行一首很有名的《江南style》,我当时就觉得,那首歌随便改改就能成为《广南style》,场景人物对象,一点也不违和。

所以,为了我的钱包,即便是广南的边边,我都不曾擦着走过。生怕里面的浮光掠金把我给诱惑进去。可看着陈双熟门熟路的样子,我知道,这已经成为了一个不能更改的现实,只能用我最心平气和的语气和陈双说:“少花点,当然最好,不要花钱。”

陈双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想法,一扭头就进了一家看起来十分高大上的咖啡厅。高素质的侍者并没有因为我打折的衣服而露出半点嫌弃的神情,一脸恭敬地让我走了进去。陈双气质独特,即便那气质藏在我这具普通的身体里却依旧引人注目。

要是我进了这地方,肯定就是乡下人进城。可是换做陈双,却只是一个穿的不怎么样的公主,尽管,公主的脸长得不怎么样。我头一次,因为自己的长相自卑。在这种地方,总是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真是想不到陈双为什么会选择我,她原来的脸那么美,现在看着我这张丢进人海基本找不到的脸,难道不会有心理落差?

我明显把陈双的档次想得太低了,因为世界上毕竟有个东西叫气场。

“小姐,请问您要坐在什么位置?”那侍者一路跟着陈双进了大厅。

陈双到了窗边,直接坐了下来:“一杯麝香猫。”侍者眼前一亮:“是的,小姐您稍等。”

我顿时有种被割肉了的痛。麝香猫咖啡,即使我什么都不懂,我也知道,这是世界上最贵的一种咖啡。小小的一杯,几乎抵得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了。

可是想了想,却又释怀了,我的钱包中根本没有那么多钱,而且也没有用信用卡的习惯。这时候不由就有些幸灾乐祸,等下也不知道陈双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咖啡很快就上来了,浓郁的香味实在不负它的价格。我想喝,可是陈双完全没有去喝它的打算,两只手捧着咖啡杯,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看着窗外。我觉得奇怪,窗外正对着的是一幢大楼,双星集团,粗粗一看就有二三十层,又坐落在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幢楼的价值。

我明显能感受到陈双有些纠结的情感,猛然,我的心跳快的有些不正常,然后,就看见大楼中走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我词汇量比较贫瘠,先冒出来的就是“这个男的怎么这么好看。”还真的是好看,一米八左右的身高,那身材即使是包在层层叠叠的西装下都是修长挺拔。皮肤是很好看的小麦色,眼神冷冽,鼻梁高挺,嘴唇紧紧地抿着,整个人竟然给人一种肃杀之气。

5:

这么好看得男子,我不可能会忘记。脑中如放映一般闪过几个片段,我想到陈双刚刚进驻到我的身体时,看见的那个俊朗而忧郁的男子,现在两个影像重叠,我再一次确定,那个影像中的男子,就是从大楼中出来的那个男人。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我知道,那不是我,是陈双。从这个男人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能感受到陈双的悲伤,密密麻麻,如同万蚁钻心。

“他叫,慕朗。”我从那疼中反应过来,这是陈双在和我说那男人的名字,慕朗,是个好听的名字,也是一听,就不简单的名字。

慕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就算我不出门,我也看电视看新闻,那天天在电视财经频道中代表国家说话的老头儿,可不就姓慕。况且眉眼之间还和慕朗有些相似。

我记得我妈之前跟我一起看新闻的时候,就对那姓慕的老头评判过一番,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这人,一看就是上电视的料,拾掇拾掇就可以去演戏了。

现在是午餐的时间,慕朗走了进来,我才发现,慕朗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俏丽的女孩儿。并不是职业女性的打扮,显然,不是慕朗的下属,如果说妹妹可这两个人之间的感觉,也不像。亲兄妹之间应该不会有那么疏离,或者,只是慕朗单方面的疏离,那女子却是一个劲儿地黏在慕朗的身边,

我能感受到陈双的愤怒,因为她死死地盯着那两个人,刚刚从殡仪馆出来的平和的气息,现在已经紊乱。

似乎是感受到了陈双的目光,慕朗看了过来,然后皱了皱眉,叫过了一旁的侍者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我就看见那个侍者朝着我走了过来。

“这位小姐,实在是不好意思,这个位置是那个先生长期预定的。”侍者的脸色有些为难,强迫别人换位置本来不应该是他们这样高素质的侍者做的事情,可是对方又是得罪不起的人,这才硬着头皮上来说。

我原本以为陈双会有什么剧烈的反应,这样的行为无疑就是在仗势欺人,给陈双打脸了。可是出乎我的意料,陈双只是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侍者帮忙捧过那杯还没有喝过的咖啡,询问地看着陈双。

“你收了吧。”陈双淡淡地说。

我又开始肉疼了,那可是一口都没有喝过的昂贵的咖啡,不是我平时买的雀巢速溶。我猛然想到就算那侍者打脸,也只是在我的脸上打,跟陈双完全没有半毛线关系。而我刚刚那一点幸灾乐祸更是没有一点道理,就算陈双没钱买单,她顶着我的身体,丢的也是我的脸。

侍者脸色也有些不好,这么昂贵的咖啡一口都没喝就要倒了,而且这个女子的着装也十分普通,说不定全身的行头加起来也抵不过这一杯麝香猫。

陈双瞥了他一眼,到了柜台前,拿出我的手机倒腾了几下。我恍然大悟,我怎么忘了,可以网上支付。

领班扫了一下那上面的付款码:“陈小姐,请签字。”可是眼中有些疑惑,“请问,您和陈双小姐是什么关系?”

“朋友。”陈双笔走龙蛇,签完了字,几乎是片刻不停地出了门。我还在心疼那杯咖啡,就算花的不是我的钱,可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真金白银的钱。可是我的这些心思根本找不到倾诉的人,陈双现在的情绪很乱,完全顾不上我那一点财迷的小心思。

我见她低着头走着,忍不住问她:“你要去哪里?”

陈双蓦地停住脚步,抬起头,一脸的茫然:“我要去哪里?”人来人往中,我分不清方向,她找不到方向。

“你想想,你以前是住在什么地方的。又或者,你是想去找什么人?比如说,你的财产没有分割好,也许是什么遗言没有交代好之类的。”我想着电视中看到过的那些争遗产的场景,诚恳地跟她建议。

陈双的眼亮了亮,一转身,朝着刚刚的那幢大楼走去。

我开始有些感慨,陈双的确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毕竟顶着一张普通的脸比一张招人的脸要好办事很多。就比如,我现在就站在双星集团的顶楼。

刚刚的经历又一次让我确认了陈双不是一般人,到达顶楼的电梯是需要密码的,陈双几乎不用思索就输入了密码——“pass”。这么大的集团,顶楼却像是一个一般的高档小区住宅区。出了电梯门,直接就是玄关。

在见到房间里的装饰时,我深切感受到了当代中国共同富裕的目标还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而我这个在陈双面前完全算得上是无产阶级的人,连求索的能力都没有。就比如,我把门口放着的那个全自动清理鞋子的机器,看成了冰箱。

陈双几乎没有半刻犹豫地进了书房,这个书房装饰十分简单,可即便是我一个无产阶级,都能看得出来,那架子上摆着的花瓶明显就是土里挖出来的东西,说价值不菲估计都轻估了它。

我突然有种被大款傍上了的感觉。

熟练地输入密码,打开了电脑,陈双紧紧盯着屏幕,灵活地操作着鼠标,直到打开了一个隐秘的文件夹。我惊呼一声,文件夹中的东西让我这个二十五岁还是处女的女人,直接涨红了脸。我不敢看,可是陈双却死盯着那些图片,透过屏幕,我看见了自己血红的眼睛,还有,那个照片女主角,分明就是此刻霸占了我的身体的人——陈双。

我记着刚刚陈双打开电脑的时候,屏保就是各种类型的陈双,无论是清纯的妩媚的精干的,但是唯独不像是我眼前的这些图片一样,双目迷离,脸颊绯红,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

我是处女,可是也不会不知道这照片拍的是什么。我有些担心陈双,因为我明明确确地看见,那男的,不是慕朗。

“叮咚——”电梯门开的声音,我几乎能听见我的心跳声。进来的人应该发现了房间有被人进入的痕迹,脚步猛地变快了。我心跳如锤,头一次感谢这房子够大,能给我机会反应。可陈双完全没有躲闪的打算,而是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你是谁?”随着门开,是一道低沉的男声,然后我看见了慕朗因为运动过度而微红的脸。

慕朗来的太快,明显是在我们离开咖啡馆之后就追了上来。慕朗一看就知道是那家咖啡馆的常客,既然那个领班认识陈双,想必也认识慕朗。

一个不认识,而且看起来跟陈双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女人竟然用陈双的卡付钱,他当然要向慕朗求证,接下来的事情来得情理之中。

如果按照一般的套路,陈双应该上前抱住慕朗,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关系不一般。可这也只是一般的套路,而且在一般的套路前,至少没有艳照门和借身体还魂这一回事。

所以陈双只是驾驭着我的身体,微微抬起头,声音坚定地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说过了,我是陈双的朋友。”

气定神闲,女王范儿十足。我开始希望陈双能够永远寄居在我的身体里,这样的气场,我就是再修炼十几年也修炼不出来。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6:

慕朗看着我,眼中各种情绪变化。我知道他不可能知道我身体里面住着一个陈双,这样的反应用一个简单易懂的词来说,就是爱屋及乌。

“你,是陈双让你来的吗?”我看见他咽了一下口水,眼中却流露出希冀的光芒,“我听说她出了点事情,你能不能,让我见见她?不,让她见见我就好,我有些话,想跟她说。”

我有些不忍了。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有点纠结,不是我这样的局外人可以看得懂的。

陈双慢条斯理关了电脑,动作自然得就像是她原本就应该在这个地方一样。然后,她站起来,优雅地走到了慕朗的面前:“陈双?陈双不是死了嘛,你想见她,去紫阳路啊。她的尸体现在还好好地躺在那里,你去的及时,说不定还可以瞻仰一下她的遗容。”

我不得不说,陈双的内心实在是强大得有些令人发指,竟然用那么轻快的语气说出这件事情,就像是那个死了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死了?”慕朗重复了一边陈双的话,眼中的绝望已经让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死。不是救回来了吗,我不嫌弃她的,她为什么要死……”

陈双冷笑了一声:“不嫌弃她?你不嫌弃她你还留着她受辱的照片,不嫌弃她,你又怎么说得出嫌弃这两个字!慕朗,从你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你们已经回不去了。”她突然一摊手,作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再说了,怎么回得去,一个阴一个阳,再也回不去了。”

慕朗愣愣地看着“我”,我暗暗埋怨陈双做的有些过了。她倒是真性情,但那不就被慕朗给认出来了。可明显,这样的事情慕朗绝对想象不到,想不到他口口声声想见一面的人,借了另一个身体在和他对话。

所以,他变不成琼瑶里面的咆哮帝,我也成不了苦情戏里的女主角。

“阴阳永隔……哈哈哈哈,阴阳永隔……”我有些担心地看着慕朗,可是操纵着我身体的陈双,却完全没有我那种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怀,依旧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几乎陷入癫狂的男人。

慕朗现在的状态很不对,高大的身体蜷缩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

“慕朗!”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然后就看见刚刚跟在慕朗边上的女人跑了进来,一把抱住跪在地上的慕朗,化得精致的妆容因为汗水有些花了。这里的情况明显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有些张皇地四下看了一圈,就看见双手抱胸,站在边上的“我”。情绪在刹那间找到了宣泄口:“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猛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你是刚刚咖啡馆的那个女人。”

“你是谁?”陈双眼神冰冷,看着那个女人反问。陈双刚去世也就两天的时间,可是这个女人就已经登堂入室待在慕朗的身边。刚刚两个人之间的亲昵,或者是这个女人单方面对慕朗的亲密,已经让旁观者瞧出了一些门道。

“她,是我父亲好友的女儿。”慕朗缓过神,略抬起头回答。

“呦,这么快就帮着辩解了。看来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果然不单纯。我之前还以为你和陈双两个人之间是插不进第三个人的,怎么现在,陈双刚刚走了,你就这么护着这个女人。父亲好友的女儿?我怎么从来没听陈双说过这个事情?”如果是那个女人开口辩解,陈双也就罢了。可是偏偏是慕朗帮着解释,这么一来,就直接踩了陈双的雷区。

“什么叫我插进来的?”那个女子怒视着“我”,“我和慕朗哥哥从小就认识了,是陈双插进来才对,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在的话,我早就和慕朗哥哥在一起了。”

她一边扶着慕朗站起来,一双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我”:“现在好了,陈双那个女人都已经不在了,现在,没有人能插到我和慕朗之间!”

“梓涵!”慕朗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也知道双双……”

那个叫梓涵的女人猛地捂住了嘴,眼珠转了转:“慕朗哥哥,你看陈双那个女人,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给你的脸上抹黑,像她那样平时心高气傲,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人,肯定是羞愤欲死,出了什么事情也不奇怪啊。我只是随便猜的。”

“陈双平时心高气傲?真是奇了怪了,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不缺钱不缺人,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陈双居高临下,站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前:“除非,她根本就不是自愿的。”

梓涵刚刚的那一番话完全就是情急之下,再加上被慕朗刺激了才说出来的,现在被陈双这么一提醒,再回想起来,就觉得心头一凉,只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都是漏洞。慕朗也是个聪明的人,现在听着陈双的话,再回想一下之前看见的那些照片,觉得平时一颗成竹在握的心,这时候却是把握不住。

那些照片,慕朗不知道已经看了几遍,几乎每个画面都像是刻在他的心上。照片中陈双的眼睛一直都是闭着的,自己之前被嫉妒给冲昏了头,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整件事情相互矛盾,现在想起来,竟然觉得整件事情的真实性都受到了怀疑。可怀疑又怎么样,坏了名声的是陈双,最后也只有陈双,做了这次事件的祭祀品。

他向来自负,出了这件事情之后,也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去责备别人,现在这样的情况,脱离了他的掌控。再加上面前的这个女子,说陈双已经去世,自己甚至连挽回的余地都没了。

思及至此,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一痛。那痛,竟然让他忍不住蹲在了地上。

梓涵往后退了两步,慕朗刚刚抬头看着她时,那个眼神完全就不像平时那样温和,他就像是一只失去了爱侣的野兽,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是下一刻他就会冲过来把自己给撕碎。这样的慕朗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你们,都瞒着我。”怒极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反而平静,明明是在白天,可是梓涵却觉得慕朗整个人都蒙上了一阵阴翳。她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去,手伸上前,又缩了回来,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慕朗哥哥,你别生气,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慕朗闷闷地笑着:“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就是瞒着我不告诉我双双再也回不来了?”他蓦然站起来,抓过那个刚刚我看见的花瓶,抡到了地上,巨大的声音让在场的人都颤了颤,然后就看见慕朗捡起一块碎片,直接朝着自己的手腕割去。

7:

这样的场景,让人完全反应不过来。梓涵尖叫着上去,手忙脚乱地给慕朗包扎。慕朗一把推开她,仰头看着“我”:“你是双双的好朋友,能不能跟双双说,让她不要恨我了?我那时候,气头上……”失血过多的人本来就虚弱,更不要说他心中愧疚,剩下的话梗在喉咙里,轻的让我根本难以听清。

我想去救那个慕朗,可是陈双还是站在那里,听到慕朗的话,也只是挑了挑眉:“怎么说?慕朗,你还是不相信,陈双已经死了。你就算现在跟着去了,她也不会原谅你的。你要知道,间接害死她的人,是你!”

慕朗颓然垂下了头。场面一时间有些凝滞。

“叮咚——”电梯到了,随着门开,一群人从门里冲了出来,为首的看见浑身是血的慕朗,直接冲了上去。。

陈双看着人群中的慕朗,四目相对之时又是一声冷笑:“慕朗,以后死的时候,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陈双死的时候,真的,太安静了。”

被陈双带着走出去的时候,我算是舒了口气,看多了死人,却不表示我能看着一个人眼睁睁地在自己的面前死掉。

“你可怜他嘛?”

我回神,周围没有一个人,陈双是在和我说话。

可是对于她的这个问题,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不知道,当然也没有资格去评论。而可怜不可怜的问题,我想,即便现在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也会于心不忍。更不要说是慕朗。

陈双得不到我的回应,自顾自地说:“我一点,也不可怜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竟蹲在地上低声哭了起来。

我长那么大,除了小时候淘气被我爸打,就再也没有这样哭过。这种哭,是压抑着的哭,是心肺肝胆都拉扯着的哭,每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

眼前突然多了一张白色的纸巾,陈双根本不想去理会那个人,也不伸手接那个人的纸巾。

“擦擦吧。”那个人出声的瞬间,陈双猛地抬起头,看着那个男人。同时,我也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长相,顿时,惊出了一头的冷汗。

说实在的,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闪闪发光的感觉。我还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换句话说,一个男人长成这个样子还真是不给女人活路。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说不出的风情,鼻梁直的就像是雕刻而成,因为是逆光站着的,整个人被一圈淡淡的金光笼罩着,嘴角微微上扬,配上那好看的唇形,让我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种神圣的感觉。

可是,现在不是我欣赏的时候。因为这个男人,我刚刚见过,而且,还是没穿衣服的——陈双“艳照”的男主角。

我有些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还能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个地方。首先,陈双一看就知道是大家族的女儿,慕朗更不要说,他爸的权力就能吓死人。碰到这样的事情,不是应该直接把这个人剥皮抽了,怎么还能让他安安稳稳地活着把妹。

可是马上,我就明白了。

陈双接过了那个纸巾,优雅地擦掉了脸上的眼泪,看着那个男人:“谢谢你,陆少。”二十一世纪,还能称得上“某少”的,肯定身份不一般。做出个什么事情得到赦免的机会也比一般人喝个饮料抽到“谢谢惠顾”的机会高得多。

那男人应该在自己的脑中搜索了一下我的长相,良久似乎是确定了他的记忆库中的确没有我这号人物,才指着自己,问了一句:“你知道我?”

“既然您出现在这里,应该已经知道我是陈双的朋友,您的这个反应,也太假了。”

陆少完全没有被戳穿的尴尬,薄薄的嘴唇勾出一个浅笑:“我刚刚还想,陈双那丫头怎么可能会交你这样的朋友,现在我倒是信了。你这丫头,和陈双一样聪明。”

陈双也笑:“您不是慕朗的好朋友和发小,慕朗出了那样的事情,你怎么还能好好地在这里?”

这一句话,算是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给理清了。陈双是慕朗的女朋友,这个陆少,却和梓涵一样,都是慕朗所谓的发小。发小的发小自然也是发小,那陆少跟那个梓涵,肯定也是多年的朋友。有些答案似乎已经浮出水面,可是却又模模糊糊的让人看不清楚。

我看着陆少的脸,听见陈双说到慕朗的时候,他的表情明显凝滞了一下,讲话的时候再也没有刚刚的自在:“慕朗身边那么多人,应该没事了。”他又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你说,陈双……”

“我刚刚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陈双瞬间就冷了脸,“这之中的事情,陆少应该最清楚了。”

“怎么会,怎么会……”陆少喃喃地说着,完全没有刚见到的时候那样潇洒。

“怎么不会。陈双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了你们,一群自以为了解她最后却共同给她搭建了坟墓的人。”我觉得我的心跳的都要不正常了,刚刚压抑着和那个陆少讲话,现在又一下子爆发。即便是我这么一个身强体健的人也有些受不了。

“你带我,带我去见见她。”陆少现在的语气,几乎是恳求的。我想,他这样的人,长这么大,说不定都不会这样求过人。可是现在,却低声下气,只为了见陈双的遗体一面。

无论是陆少,还是慕朗,两个都是优秀的男人,我总觉得,陈双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几张照片而自杀的,她见到陆少的时候,尽管我不知道她的情绪,可是也知道那不是厌恶。

若是陈双真的是因为陆少将她给迷奸了而自杀,看到自己的仇人,她不应该是那样的情绪。甚至见到陆少比见到慕朗更加平静。这样的反应,实在是不合情理。

一个个谜团快把我给搞昏了,我开始有些郁闷,自己明明能活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怎么就卷到了这样的事情里。

“好。”一锤定音。

陈双一直是个神秘的女人,从她给自己准备了嫁衣开始,我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个正常的女人。而在她支配着我的身体坐进了陆少的兰博基尼,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总之,在我的想法里,对于陆少,应该就是秋风扫落叶一样的无情,偏偏陈双却给予了他三月暖阳一般的温暖。就连说的那几句话,都是不轻不重,完全没有跟慕朗说话时那样戳心戳肺,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刺猬。

8:

兰博基尼的性能果然好,就是杂音太大,震得我头皮发麻。车在殡仪馆的门口停下来,我就看见了郁垒站在门口念叨:“今儿怎么回事,来了这么多豪车。啧啧,这辆车还真是赞诶!”

话音在我下车的同时,停住了。我见着他上前几步拽着我轻声说:“你傍上大款了?”语调还有些急切,想想陈双说的话,这小子应该是吃醋了。

陈双还算厚道,没有赶走我这难得的一朵桃花:“他是那个女人的朋友。”说着,还煞有其事地使了个眼色,“就是那个红色婚纱。”

郁垒一下明白了,合着我是沾了“顾客”的光。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但是之前最多就是人家包个红包,可是也没法收,要是收了这工作也就到头了。现在没想到人家都软“行贿”了,出去吃个饭,就算被抓到也可以说是朋友请客。

这管天管地,也管不到交朋友的自由。

“我想的还真没错,那女人真是不简单。”郁垒办了个鬼脸,指了指右边:“我刚把那女人送到停尸间了,三号。”

“谢谢。”陈双朝郁垒点了点头,然后朝着陆少招了招手,“跟我来。”

殡仪馆这样的场所根本就不适合聊天,陆少明显也没有聊天的冲动,只是抿着嘴跟在“我”的身后。陈双能够知道我的记忆和想法,所以也知道怎么样去停尸间。相比起外面,停尸间的温度实在是低的有些吓人。再加上空调吹出来的风,更是让人觉得瘆的慌。

我这么一个在殡仪馆工作了那么长时间的老员工,进停尸间的时候都要起一层的鸡皮疙瘩,更不要说陆少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从进来开始,就一直跟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慢了些。

“我”回头,就看见陆少一张脸雪白,额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

“就是这个。”停尸间很大,但是找号码却不难,陈双的尸体更是好找,那一块隐隐露出来的大红色的婚纱,在这样一个肃穆的地方,几乎是一眼就能够看得见。陈双直接把那个拉了出来,一把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红布,陈双那张毫无生气却又精致绝美的脸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双双……”“我”回头,就看见陆少满脸的泪水,越过了“我”,慢慢蹲了下来,手轻轻抚上了陈双的脸,“双双,你的脸怎么这么冷呢?”说完,转头看着“我”,“你看双双还是那么漂亮,她肯定是又调皮了。我这就抱她回去。”

说完,竟然伸手想把陈双的身体给抱起来。

陈双上前两步,一巴掌扇到陆少的脸上。清脆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房间更是清晰,甚至还有回音。我听得心脏一抖,有些担心地看着陆少。

我虽然力气不算小,可是陆少怎么说也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要真打起来,我肯定不是对手。尽管现在我的身体是陈双的,可是要是真的被打了,三天之后我也不一定能够恢复得了。

“你干什么?”陆少果然生气了,转眼怒视着“我”。

“打醒你。陆梓铭,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才知道,原来陆少的名字是陆梓铭,这么说来,他和那个梓涵是兄妹。可是为什么,陈双只认识陆梓铭,却不知道陆梓涵。

陆梓铭慢慢站了起来,目光却有些涣散:“双双,我们认识也有那么多时间了。你说,你明明是先认识我的,为什么就喜欢上慕朗那个混蛋了呢?这么多年,你为什么就不回头看看,我一直在你的身边啊。”

这还真是一场年度虐心大戏啊。

陈双一只手搭上了那抽屉的把手,却被陆梓铭一把抓住:“你干什么?让我,再待一会儿。”

陈双笑了笑,顺势也坐到了地上:“陆梓铭,你和陈双认识也有四五年了吧。”

“我和她是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个时候,她才刚进来,脾气比现在还差,谁要是惹了她,那绝对没有好下场。”他突然笑了起来,笑中还有些无奈,“我那个时候对双双,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不管她脾气怎么差,都死皮赖脸地跟着她,总算是让她跟我成了朋友。可是我最不应该,就是让她见到了慕朗。要不是那时候见到了慕朗,双双早就和我在一起了,哪里还轮得到那小子。”

陆梓铭直直地看着陈双:“双双,你怎么就喜欢上那个慕朗了呢?你要是嫁给我多好,我一定让你一世安好,再也不会让你奔波劳累。”他摸了摸那件婚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件婚纱还是我给你做的,你能在最后这一程穿上这件婚纱,我能不能当做,我还是你的朋友?”

“陈双一直把你当成是她的朋友,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

“可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们还能回得去吗?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我宁可和双双永远做朋友。”陆梓铭一脸的痛苦,双手紧握成拳,重重地捶在地上。

“可是,就算没有那个晚上的事情,你们也回不去了。阴阳永隔,还能怎么回得去?”陈双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不留情面,毫不介意朝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陆梓铭嘴巴动了动,转头看着那具早已冰冷的身体,整个人又萎顿了下去。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坐在这偌大的房间中,死寂的沉默。

“那个女人就是这里的人,你快点让她出来!”门外一阵喧哗,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

陆梓涵。

“我没说方晓不在这里啊,只是她刚刚进了停尸间,那地方不是工作人员还是不要进去的好。”郁垒好声安慰,一转头,就看见“我”和陆梓铭一起走了出来。

“陆梓铭,你怎么在这里?”陆梓涵见到陆梓铭,皱了皱眉,“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去巴黎的飞机上,怎么出现在这里?”说着,指着刚刚我们出来的方向,颤了颤,“你是从停尸间出来的?”

“陆梓涵,你又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陆梓铭心情本来就不好,现在听着陆梓涵有些尖利的声音,皱了皱眉。声音完全不像是和“我”讲话时那样温柔,反而十分冷硬。两个人五官之间的确有些相似,可是却完全没有兄妹之间亲密的感觉。

陆梓涵拿出一个包,我一愣,那不是我的包?看来是刚刚在慕朗那边的时候丢在他家了,里面有我的工作证,难怪陆梓涵这么快就找到这里了。

“你的东西。”似乎碰到了什么脏东西,陆梓涵直接把包扔给了“我”。陈双接住包,单手提着,抬眼看向陆梓涵。

“陆梓涵,你过来就为了送个包?”陆梓铭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这样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么个大小姐亲自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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