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我还小的时候,第一次去那位‘自称看得见那种东西’的朋友家所发生的事。
我那时小六,朋友就是在那一年转来我们班的。
最一开始对他的印象是‘阴沉无趣的家伙’,也没说上几句话。后来因为某件事我们变得要好起来,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季节是初秋。
放学后我把书包往家里一扔,便骑着脚踏车前往我们的会合地,那座城镇中心的桥梁。
来到被称作地藏桥的桥梁,朋友已经在等我。他的手放在栏杆上,呆望着河水。
为了不让他发现我,我安静地停下车,放轻脚步悄悄接近。
“哇”
我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可是他的反应与我预期的不同,没有大叫,连抖一下都没有。
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我。
“吓我一跳”
“哪有啊你”
他是水母。当然是他的绰号。
从他小时候看见自家浴室有水母在漂浮的情景以来,他就开始能看到常人所看不见的东西了。
我今日的拜访,就是打算一探究竟。
换句话说,我想知道他家浴室是否真的有水母,以及我能不能看见。
过桥后往南走,我们并排骑着脚踏车。
我们居住的城镇有条将全镇对分成南北两半的河川流过,我住在北区,水母则是住南区。
离住宅区稍远的山的中段,水母家就在那里。
很大的房子。房屋四周被白色围墙围绕,穿过木门,眼前是铺满小石子的宽敞庭院。
前方水母的家,就算说是大宅邸也不为过。不是往上盖,而是往横向延伸的日本住宅。
或许是历经了很长一段岁月,木造外观与其说是木头色,更像是黑墨一般。
要说房子哪里奇怪,就是看起来异常的黑吧。
可能因为这外观的关系,我在进屋时犹豫了一下。
“不进去吗?”
我看过去,水母让玄关的门打开着,正看着我。在他催促下我走进房子。
屋内打扫得非常整齐,感觉不出房屋外观带给人的异样感。
水母说,现在这间大房子只住了四个人。
阿嬷、爸爸、水母的二哥,然后就是水母。水母是三兄弟中的老么。
我知道他妈妈已经不在了。生下水母后就离世,详细情况我没问过他。
大哥就读县外的大学,二哥是高中生,爸爸在工作。
阿嬷应该在家,不过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也没有声响。
问了水母她在哪以后,“在这房子的某处吧”他回说。
从玄关往左方看去,是家人一起用餐的大餐厅,右边则是每个人的房间跟浴室厕所。
爬楼梯上二楼,一上来就是水母的房间。
他的房间比我的还要大上两倍有余。
西边的墙整面变成了书柜,房间一角有张对小朋友来说稍微大了些的书桌。
“这里本来是阿公的书房”水母说。
看起来的确不像小朋友的房间。
偷瞄书柜,上面放著的是关于各地区历史、和歌集之类的书,也有一些像是医学书的书籍
。没有漫画书那些。
“水母都在这里做啥?”
“看书,或是睡觉”
有够简单的回答。
虽说是水母的房间,感觉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这么想以后,我就叫他带我参观屋子。
二楼似乎都是小孩房。楼上三间房间,最里面是大哥的,中间是二哥,最前方是水母。
拜托他让我看一下哥哥们的房间后,“他们平常就很讨厌我了,所以不行”他说。
“话说回来,你那两个哥哥也是看得见那种东西的人?”
水母摇摇头。
“在这个家只有我跟阿嬷是”
下去一楼,二人在各个房间绕来绕去。
放满挂轴等物品的房间、用抹布来擦地板时应该会相当费力的长廊、还有厕所居然是西式的。
每个地方水母好像都觉得很无趣,但我却因为能在古老又宽敞的大宅探险而感到兴奋。
“这是浴室”
就在我们闲晃的过程中,今天的重点总算来了。
从脱衣间往浴室一看,有个能容纳两名大人的不锈钢制浴缸。
跟刚刚看到厕所时一样,我还以为会出现像泡澡桶那样的东西,害我呆了一下。
想说会不会有水母呢,结果也没有。
里头没有水。不过现在才下午五点左右,也是理所当然。
“在做什么呀?”
听到沙哑的声音,我被吓到跳了起来。
惊讶的转过身,走廊有位驼著背的白发老婆婆,手中抱着竹筛。
看来这位就是水母的祖母了。
“你去哪里了?”
“我在那边,和平常那个人说话呀”
老婆婆说著,把视线移到我身上。
“啊啊,我之前有提过,今天会带朋友来玩;这个人就是我朋友”
“您好”我点头后,老婆婆那张弯在腰前的脸往我的脸靠近。
她瞇起眼,感觉都要区别不出眼睛和周围无数的皱纹了。
脸上的皱纹一下子曲起,她笑了。
虽然看不太出来,但有听到她发出“呵、呵”高兴似的笑声。
“浴室里,有什么东西吗?”
突然被问到,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回答不出她的问题后,老婆婆又“呵、呵”的笑了。
“在这边吃晚餐吧,刚才我在山里采了山菜”
“呃不,那个……”
正想推却时,老婆婆往天花板一指,“要下午后雨了,雨停之前你就留下来吧”她说。
午后雨,是指西北雨吧。可早上看天气预报说,今天应该一整天都放晴才对。
“从刚才开始我就看水母不停涌出,要下雨了”
我下意识看向水母,‘真的吗?’无言的问他以后,水母面无表情歪著头,大概是在说‘我不知道’。
几分钟后,我从水母房间的窗户往天空望去。
即使看起来不会下很久,雨势却很强。可以用倾盆大雨来形容。
我打了通电话回家,说在雨停之前我会待在水母家;‘是喔,不要给人添麻烦囉’只得到这样的回复。
我家是采放任式教育,爸妈不太管自己小孩在做什么。
“每到雨天,城镇四处会充满水母。向上漂浮着、往天空移动,像逆流而上的鲤鱼那样
”
坐在椅子上看书的水母轻声说道。
“……真的假的。你看得见?”
结果水母摇摇头。
“我看不见,我只有在浴室有水的时候才能看到”
我边看着窗外的雨,边问他我之前一直很想问的问题。
“呐,你在浴室见到的水母,是长什么样子?”
“是普通的水母喔,白色圆圆的,有尾巴……啊,不过似乎有微微发著光”
我闭起眼睛想像了一下,无数水母逆着雨势升上天空的样子。
一只只水母发出微光,有如幻想般的光景。
再度睁开眼,我面前是下著雨的阴暗庭院。正常不过的景象。
这段期间,水母的爸爸下班回家了。
说是在大学做研究,他有一张跟水母完全不同、严肃的脸。
水母向他解释我的事以后,他往我这里一瞥,只说了句“我明白了”。
省话的个性倒是跟水母相似。
二哥还没回来。不过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晚餐总是少他一个。
大家聚集到大餐厅,围坐在同一张餐桌。可以拿来办大型餐会的房间,却只有四个人,有种寂寞感。
卤山菜、白饭、味噌汤、马铃薯沙拉、蔬菜炒肉。
感觉就像是平时阿嬷会准备的晚餐。
等阿嬷入座后,伯父首先说“我开动了”,便开始吃。
我也跟着他的动作,做出连在家里都很少会做的双手合十,说“我要开动了”。
桌上放著一瓶酒。一公升装、看不清瓶上的标签写什么,像是烧酒。
可是,伯父一直没去碰那瓶酒。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桌上有五人份的晚餐。
我一开始以为那是还没回家的二哥的份,但不是这样。
阿嬷拿起酒瓶,倒进一个空杯。那个位置没有人坐。
“呐老头子你听我说,这孩子今天带了朋友回来喔”
阿嬷朝没人在的地方说著,仿佛那边有人似的。
老头子,是后方墙壁上黑白相片中的某位吧。
她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开心聊天。偶尔还会回话、发出笑声,好像在看一场默剧表演。
见我愣住,坐在我对面的伯父小声的说:
“……不好意思,请别在意。她疯了”
“呵、呵”老婆婆笑着。
旁边的水母沉默地动着筷子。
我什么都没说,故意发出声响扒饭。
用完晚餐大约晚上七点半,刚才的豪大雨好像骗人的一样,已经停了下来。
走到户外,凉爽的风吹过。
婉拒了伯父说要开车载我的好意,我独自骑着脚踏车回家。
“阿公和雨天出现的水母,还有经常跟阿嬷说话的那个人,我都看不见。所以,我没办法说出‘阿嬷她没有疯’这句话”
为了送我离开,水母一个人来到门前,在分别时告诉我。
“……因为,说不定她是真的疯了”水母这么说。
──可是你也一样看见水母了不是吗──
哽在喉头的这句话,我好不容易咽了回去。
‘因为我有病’我想到以前他曾经说过的话。
当伯父说出‘她疯了’那句话时,水母是怎么想的呢?
骑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些事。
过了地藏桥,来到北区,我不自觉停下脚踏车回头看。
因为我觉得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什么东西。
不过在我转头的那一刻就立即消失了。我在原地待了一下。
那东西发著光,白色、淡淡的,似乎有尾巴般绳状的东西连接着。
那是没能回到天上的水母吗?
如果是真的,那我是不是也有一点点疯了呢?
但是这想法并没有那么让人讨厌。
水母是个好人。尽管刚才的气氛很糟,阿嬷做的饭菜还是非常美味。
我再次踩下踏板。仰头往天空望去,星星从云间探出脸庞。
我开始想像那些回到天上的水母,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等我知道其中一个真的存在时,我已经稍有成长;而那也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