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
1962 黑白片 133分钟
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 编剧:费德里科·费里尼 恩·弗拉亚诺 图·彼内利 布·隆迪 摄影:季·迪·佩南兹奥 主要演员:马·马斯特洛亚尼(饰古依多) 阿·艾梅(饰露易莎) 桑·朱罗(饰卡尔拉) 克·卡鲁迪莱娜(饰克劳迪娅)
本片获1963年莫斯科国际电影节大奖,美国影艺学院最佳外语片奖及最佳黑白服装设计奥斯卡金像奖
【剧情简介】
大都市,一辆接一辆被堵塞的小汽车,宛如长龙似的挤在立体交叉的现代化街道上。著名电影导演古依多坐在驾驶台上,透过挡风玻璃看见各式各样的小汽车,爬行般缓缓移动着,渐渐地不能动弹了。小汽车鸣着笛声,发出徒劳无益的抗议。古依多烦闷得透不过气来,便摇下车窗玻璃,在车与车的空隙中探出身子,爬上自己的车顶,飘飘然升向高空,超越那高耸入云的大厦之林,在大地与天空之间翱翔。他脚下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滩上,一个中世纪骑士装束的男子正跃马疾驰。古依多腿上缚着一根绳索,那骑士则攥紧绳索的另一端将他朝下拽。蓦地,一个倒栽葱,古依多从空中坠落……
电灯一亮,古依多在温泉旅馆的卧室内,从梦中惊醒。医生、护士正为他做检查。
这是一处风光宜人而远离都市喧嚣的温泉疗养地,古依多在此地一面接受治疗,一面进行电影剧本的构思;同时,影片监制人帕切勋爵、制片主任布鲁诺等也紧紧包围着他,忙忙碌碌地进行搭景、选演员等摄制的准备工作。
在温泉公园排队领矿泉水时,古依多忽然闪现了灵感,他仿佛看见一位天使般纯洁而充溢着青春活力的少女,穿一身洁白的纱裙,伸开双臂,从阳光炫目的树林里向他这边走来……或许,这正是他即将开拍的影片中真正具有魅力的女主角。但是,现实中的白衣姑娘将一杯矿泉水递给他,轻轻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遐想。
古依多到火车站去接他的情妇卡尔拉,为避摄制组耳目,他在另一家旅馆里订了一套房间。在餐厅进餐时,这位装扮艳丽、颇富性感的女人,不断炫耀地谈着时装,还唠唠叨叨地说起她那窝囊的丈夫,请求古依多帮他谋一个好差使。当晚,古依多在与卡尔拉作爱之后,却产生一种不洁之感,恍恍惚惚地,他看见一个老太婆用手在擦拭墙壁的背影,随后飘然而去。古依多跟着这老太婆来到一个落叶满地的公墓,她正弯腰扫着枯叶,并开口说话了,原来这是他故世母亲的幽灵;从一个墓穴里又探出一位老人的身子,抱怨他最后安息的地方太矮,很脏——原来这是他故世父亲的幽灵。临别之时,古依多拥抱母亲,但转瞬间,母亲的幽灵竟变成一个带黑边眼镜的中年妇女,这是他妻子露易莎的幻影。原来,这只是一个梦。
当古依多回到摄制组下榻的旅馆,一些女明星的代理人和一群记者便围住了他,使他不得安宁。入夜,露天茶座被耀眼的灯光所点缀,布置成了“夜总会”。穿着黑色燕尾服的魔术师莫里斯挥着魔棍,和他的搭档玛亚一起作“传心术”表演。他起初选中那位老年绅士的年轻情人格洛丽亚,但她害怕内心隐私被人揭穿,惶恐地逃走了。于是,古依多成了被选中表演的对象。他内心所想的,被写在黑板上,是一句关于“灵魂”的绕口令。此刻,古依多被带回到童年在乡村别墅度过的时光,他被浸入盛满葡萄酒的大木桶内沐浴,一丝不挂,接受着乳娘以及老奶奶的爱抚。漆黑的夜里,小朋友们在弥漫着酒香的卧房里喃喃地念着“灵魂“的绕口令而幸福地进入梦乡。
古依多给罗马的妻子挂电话,本想只是作一个礼貌性的问候,不料妻子对他不太放心,他便顺水推舟邀露易莎到温泉来看看。当他拖着疲乏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卧室,幻觉突又出现,那位在他灵感中曾出现过的美若天使的白衣少女,正给他叠被铺床,为他送来拖鞋 他刚想拥抱这少女,电话铃响了,遐想再次被打断。原来,这是卡尔拉卧病发烧打来的电话,古依多只得赶紧前去看望她。
第二天,古依多去拜会红衣主教,请求灵魂得到拯救,偶然看见路旁走过一个穿黑色短裙的女人,随即联想起一段少年时期的往事——当时,他正在教会学校读书, 由于纠合一些同学去看一个叫莎拉吉娜的流浪女人跳下流的伦巴舞蹈,被学监抓住,还被戴上一顶高帽子示众并罚跪。他的母亲也被请到学校来谈话。神父要他忏悔,他却不知所云。
妻子露易莎偕朋友到来之后,古依多便邀请大家去参观在海边露天摄影场搭制的火箭发射台,向人们介绍了他即将开拍的影片。据说,这是一部科幻片,表现人类“世纪末”式的恐惧,试图乘火箭飞到另一星球去寻找一片净土。就在与妻子同房而眠时,夫妻俩又循着旧例恶声恶气地争吵起来。第二天早晨,在露天茶座,一个妻子,一个情妇,不期而遇,古依多感到十分尴尬,但在他的幻觉里,却出现了这两个女人亲昵地手拉手跳舞的场面,卡尔拉还像歌剧演员似的引吭高歌并博得露易莎的赞赏。这幻觉进一步推向高潮,想入非非——他又回到宽敞的乡村别墅,飘着鹅毛大雪的圣诞之夜,古依多身穿皮大衣,捧着满抱的礼物,俨然如苏丹王那样出现在众多后妃的包围之中。他生平所遇到过的美貌、绝色女人,全都出现在这里。他首先向那个曾在他创作灵感中出现过多次的天使般的白衣少女献上一顶皇冠。“后宫佳丽”们簇拥着他,浸到满是肥皂泡的大木桶里沐浴(犹如童年时的情景)。浴后,他裹着浴巾,挥着长鞭,像赶牲口似的鞭打这些女人,引起一片惊惧的狂叫……
距离影片开拍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监制人帕切和古依多一起,为挑选女主角让一个个应征的女演员试戏。露易莎看到一段戏,似乎在嘲讽她,一气就走了。随后出现一名穿黑衣的姑娘,名叫克劳迪娅,模样和古依多灵感中那位天使般的白衣少女活脱脱是一个人,于是,古依多随即驱车带她去一所古堡式的名胜地,向她描述她将扮演的角色,并对她表示了爱慕之心。但这位黑衣姑娘只关心自己能否扮演主角,不相信他给予的虚假承诺以及爱的表白,呵斥他说:“你是一个骗子!”这样,古依多关于白衣天使的灵感顿时消失了。
监制人帕切组织了一个盛大的记者招待会,以此催促古依多尽快开镜。谁知古依多正处于创作的困境,就像被押进屠宰场的羔羊似的,推到了记者们面前。记者们用意大利语、英语、法语连珠炮般向他提出了一连串问题。古依多心烦意乱,竟在幻觉中钻到桌子底下爬行,举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又一个幻觉:大海边上,母亲伸出双臂向他走来。古依多仿佛又回到少年时期,在教会学校受罚……
影片不能开拍,海滩边上搭起的那座火箭发射台布景,不得不予以拆除。曾经在他耳边不断发表过许多不着边际的评论的那位电影理论家道米埃尔,又一次出来作智者之语了,说什么“真正的艺术只有在沉默中才存在,万事皆空啊!”听着这位“智者”的高论,古依多眼前涌现出一个个幻影,是他一生中遇见的所有女人……
古依多看见露易莎走来,便主动上前赔情,表示和解之意。他说:“人的一辈子就是一场戏,你只要把它接受下来就行了。”——这或许是他从自己人生经验中悟出的一点苦涩的哲理。
魔术师莫里斯挥着魔棍再度出现,他的魔棍一挥,出现了类似马戏团演出的“终场式”:少年古依多穿着白色制服,吹着短笛领头,后面依次排成“轮舞”的行列,那是古依多一生中接触过的所有女人:母亲、妻子、情妇、风骚舞女、“后宫佳丽”……还有他的父亲、监制人帕切、红衣主教、道米埃尔、老年绅士以及一个马戏班小乐队。但“轮舞”的行列渐渐消失,只剩下一个穿白制服的少年古依多。月光渐隐,一轮舞台式的追光,追踪着吹笛子的少年古依多,渐行渐远……
【鉴赏】
这部影片为什么叫《8 1/2》?显然,这片名并不标示着题材内涵或形象特征,而同无标题音乐的编号一样,仅仅指示出作品的序列,由此使影片具有一定的“自指性”。费里尼在拍摄这部影片以前,曾执导过七部故事片和略等于半部影片的两个插曲,因而这部借男主角古依多而凝聚自己创作甘苦和人生经历的影片便被命名为第八部半。
1963年,《8 1/2》在莫斯科国际电影节被授予大奖,费里尼当时答记者问说:“很难在《8 1/2》中划分出这样的界限:哪一部分是我个人事件的开始或结束,从哪一点起,我是在塑造形象(包括我对这个形象的构思在内)……我只知道我的目的是,叙述一个内心混乱的导演的经历。显然,在接触这样一个题材时,就会包含最诚恳的、最无顾忌的自白。”
诚然,谁也不会在费里尼与古依多之间划上一个绝对值的等号,但从中不难发现费里尼对艺术、对人生的真诚和执著。费里尼属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第二代”,被评论界誉为“现实主义的电影诗人”。他曾说:“新现实主义意味着用诚实的目光观察现实——但这指的是任何一种现实,不仅只是社会的现实,还有精神的现实,人在他的内心世界所具有的那一切。”本着这个认识,自50年代中期费里尼以他的“孤独三部曲”——《道路》、《骗子》、《卡比利亚之夜》(又译《她在黑夜中》)——而声名鹊起,他的艺术探索,渐渐从对人的物质贫困的关注,转向对人的精神贫困的关注;这种探索,又显著地受到弗洛伊德心理学说和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因而具有比较复杂的现代主义特征。
《8 1/2》的诞生,标志着费里尼创作的一次重大转折,从电影美学角度来看,突出的有这样两点:其一,它从人的内心可视性方面,探索着银幕与现实的新的联系,剖析了西方现代知识分子在五六十年代所面对的种种现实矛盾以及主体的失落,无依无傍,极度混乱。影片主人公古依多在同三个女性(妻子、情妇、构思中的白衣少女)的关系中,遇到感情选择的混乱;而在创作中,又遇到“地球末日”般的神思枯竭——在这两个方面,他都深深地陷于危机而难以自解。爱因斯坦有一句名言:我们时代的基本特点是工具的高度完善与目标的极度混乱。古依多的精神焦灼与危机,显然是费里尼“孤独三部曲”所揭示的“孤独”心态的危机化,恰恰是对于西方现代工业文明所掩盖着的人的精神困顿、空虚和无出路感的一种艺术折射。尽管费里尼主观上对这一切的认识远不是清醒而深刻的(因而多出之以怪诞、幻梦式的叙事形态),而他真诚地、自我解剖地描绘出的艺术形象,却在揭露西方资本社会无限美妙的神话上, 具有一定的客观认识意义。
其二,更富于艺术意味的是,在电影镜语的探索上,费里尼正赶上五、六十年代之交电影观念嬗变的重要关头,他以极其锐敏的艺术创新精神,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说获得启示,又从“意识流”小说获得借鉴,从而在让摄影机直接闯入人的精神世界方面作出了令人瞩目的贡献和开拓。用美国电影理论家梭罗门的话来说:“费里尼正在创造一种新的电影形式。”这就是《8 1/2》这部影片所具有的鲜明的现代性。自然,对“新的电影形式”的探索并非费里尼独自一人,这在五、六十年代之交已蔚为一种艺术风潮,如瑞典的电影大师伯格曼、法国“左岸派”中坚的阿仑·雷乃、罗勃-格里叶等人,在西方和苏联,都有相当一些严肃的、有追求的、不满足于电影镜语现状的艺术家在作这方面的探索。而费里尼无疑是锐意变革电影镜语的前驱者。
费里尼的《8 1/2》,显然不是一部纯粹“意识流”影片(如《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它似乎是在意识流与传统的心理分析方法之间寻找一个中间地带,影片的叙事结构,主要靠11个长短不等的“闪回段落”作为心理支点,这些“闪回”包括梦幻、幻觉、自由联想、往事的回忆这样一些不同的意识层次。它们的艺术功能,主要不是叙事,而是透过主人公下意识的冲突,曲折地揭示现实加诸他心灵上的种种烙印;或者说,这些含有不同的意识层次的闪回,是由引发它们的心理动机作为中介,从而融汇到主人公现实的人生经验的历程中去的。
法国电影理论家克·麦茨曾指出:《8 1/2》成功地运用了“套层结构”的技巧,即“片中片”——“这种技巧属于复调式的、自我反思型艺术作品”。影片采取主人公古依多的主观视点,形成两条平行的心理动作线:一,古依多在电影创作中的灵感、焦灼和碰壁,例如作为序幕的“交通阻塞”(梦幻),就具有贯通全片的艺术意义,隐喻着人的困顿以及绝望;二,古依多在三个女性之间的摇摆,以及伴随而来的对自己幼年时期性心理萌芽的剖析,还有古依多自幼接受天主教教义同他对女性迷恋之间的道德失衡状态。这两条心理动作线不断穿插、交织,有时是平行的,有时是重迭的(或呼应的)——这里出现了多层次的“套层段落”,在往事与现实之间,在梦幻与事实之间,在主人公创作困惑与感情困惑的错综呈现之中,造成了一种艺术的呼应和对照,产生出类似音乐中的交响效果(它不完全是、不单纯是麦茨所谓“纹章学”中一层套一层的关系,还有对比、交错、互为借喻等关系)。
如果把这种结构列成公式,就是:
回忆(含联想、幻觉和梦)+现实=作品。
但是,这种结构带有较大的主观随意性,有时割断了人在现实中动作发展的序列及其自发形成的“生命形态”,往往给人以支离破碎的、晦涩的印象,在艺术上未免有些生硬、造作,并不十分和谐、统一,这或许正是《8 1/2》曲高和寡、难被更多观众接受的障碍所在。
这里,值得注意的“套层段落”(闪回),不妨举出如下几处:
1.墓地(梦幻):古依多与卡尔拉同房时,母亲的幽灵突然无声地闯入,并将他带往墓地。这个梦体现出古依多在性关系混乱上的心理,道德失衡。
2.童年时的沐浴(回忆):在魔术师作“传心术”表演时,古依多进入童年的追忆。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成年人的行为动机可以追溯到六岁以前,古依多的这个闪回,剖析了他幼年时受女眷抚爱而形成的性心理萌芽。这个闪回,朦胧、遥远而温馨。
3.成年时的沐浴(幻象):在露天茶座,妻子与情妇偶然相遇,古依多从尴尬而想入非非:昔日乡居,众“后宫佳丽”将他团团围住,向他争宠,古依多俨然成了苏丹王。这是他在现实中感情危机的变形,在幻觉中寻求解脱,而这恰恰又与童年的回忆相重迭,形成呼应。
4.教会的惩罚(自由联想):从一个穿黑色短裙女人的大腿,古依多想到少年时看莎拉吉娜跳伦巴舞以及如何受到教会学校的惩戒。这个回忆段落,揭示了贯穿他一生的心理困局:天主教的正统教义(作为道德规范),同他的情欲需求(作为人的本性)之间的冲突。
更值得重视的是,关于克劳迪娅的形象,费里尼采用了比较奇特的写意手法,造成“谜”一样扑朔迷离的意境。在创作构思中,古依多一直在寻找一个美好的女性形象,并把她作为自己灵魂的“守护神”。这位白衣少女,先是朦胧地出现在他的灵感中,先后有三次闪回:一次在排队领矿泉水时;一次在他的卧室(为他铺床等);一次在“后宫”幻觉中那个戴皇冠的少女。后来,到女演员试镜头时,这个幻觉中的“守护神”成了现实中的一个女演员。在进一步接触后,她拒绝了他的求爱,并暴露出她世俗的灵魂(只求演主角)。这时,古依多出现了第四次幻觉:那美丽、典雅的白衣少女,捧着一个天平,放在窗台上,一瞬即逝。这里出现的对比相当强烈,直接与剖析古依多的双重精神危机有关,仿佛隐喻着他那灵魂“守护神”的理想的破灭。这样的艺术处理,借助于意识流的技巧,带有某种神秘感和暧昧性,在创作幻象与现实形象之间出现重叠,留给观众比较多的回味,体现了作为心理学派电影大师的费里尼独出心裁的艺术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