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小如是两年多后的第二天。
她安静地躺在洁白的床上，全裸，微笑，面色红润。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小如。她是中一氧化碳而死，在所有死法中，最美丽，也是最温暖最愉快的。这样死去的人，都面带笑容。选中这种死法的一般都是漂亮的女孩子，因为这样，死的时候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就好像是烟花的瞬间绽放。她们也都以为，只有这样子死去的人才能成为天使。
小如。
当时，你跟我一起研究完全自杀手册的时候，你就选中了这种死法。
但是你为什么要死呢，你说过要死也是必须由我杀死你。
我是法医。当所有人都认为小如是自杀身亡的时候，我在她的脖子上发现了一枚唇印。
分手后再次见到小如，是两年多后的一个晚上。这时的小如已经是个二线女星，来这个城市参加他们的新片发布会。
其实她也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所以我才有机会在那个晚上看到她。
见到她的时候，她面带笑容，然后轻轻地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坐在她对面，轻轻喝着一种叫“血”的混合饮料，暗红，血的颜色，还略带腥味。
“你等了很久么?”
“两年多。”
我看着她笑。
“你还是这样，一个单身的奇怪男子。”她喝着纯净水。”经常面对那些尸体，却又嗜好像血一样的东西。番茄汁，还有这种跟你一样奇怪的饮料。”
“你也应该喝一点，你看，你面无血色。”
“我纵欲过度。”她说。
“那你为什么还喝矿泉水，你以为这样就变纯洁了么?”我一向很恶毒。
然后我看到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从长长的假眼睫毛上滚落下来，然后就听见她说，你什么时候杀死我?
认识小如的时候，我们都刚好满十八岁。
我们是在那个城市里的一家地下酒吧里碰见的。我问她，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喝酒。她说，因为我今天刚好满十八岁。她问我，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喝酒。我说，因为我也刚好满十八岁。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然后我带她去了我在这个城市里租的房间。
我们两个赤裸着抱在一起的时候。小如的沉默让我害怕，但一点也看不出她伤心。她也没有哭泣。
那时我是一所警官学校医学科的学生，小如是某一戏剧学院的表演系学生。
小如有过一个男朋友，相处了一年多，因为小如一直不肯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那个男生受不了，所以就分了手。
她的第一次交给了我，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没有恨我，还经常和我呆在一起。我们都是寂寞的人。
但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小如的身体。她只允许我抚摸和亲吻。
我一直怀疑我前世是吸血鬼，身上还带有吸血鬼的基因。不然，为什么我会这么迷恋小如的脖子呢。
小如漂亮而且忧伤，有很多的追求者，但是都被她拒绝，她只接受我的约会。
每天我都会坐几站车来到她的学校，等她放学，然后一起走过几条街，穿过几条小巷去那一家地下酒吧。
那时我开始上人体解剖课，我爱上了一种叫做“血”的混合饮料，暗红，血的颜色，还略带腥味。而小如就只喝纯净水。
我抹着很红艳的劣质唇膏。而小如总是素面朝天。
坐在酒吧阴暗的角落里，有时候我们会亲吻，或者只是我吻她白皙的脖子，她用修长的手指夹着烟，摸着我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寂寞干渴的声音。
有一次，小如告诉我，她被她的专业老师骂了，很难听。因为我吻她吻得太用力了，留下了淤痕。她说，那个老师跟她说，做一个演员，首先要自重。
可是小如并没有要求我不要再亲吻她，反而我在亲吻她的时候发现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加空洞。
我不喜欢小如的那个学校，那里的人都让我觉得难受和阴阳怪气，热闹却空虚，都带着差不多的职业性的笑容。因此我都没有进过那个学校的大门，没有进过小如的宿舍。
我喜欢小如在我面前的真实。
小如跟我说，她们宿舍的女生都不喜欢她，说她虚伪，因为她总是不停地拒绝男生，而这些男生背地里可能也有不少暗恋着他们的女生。
我说，“你在乎么?”
她说，“有点。”
我说，“感觉是不是有点像不够纯净的纯净水?”
她说，“是。”
我说，“所以我从来不喝纯净水，因为它们永远没有名字和表面上那么纯净。”
我一直以为我和小如的恋情很真实。
是的，我们的恋情，我一直这么以为。我们一样寂寞，一样需要彼此的安慰，我喜欢她，她也依赖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愉快，一直很愉快，虽然她很忧伤，但我相信那是她的天性。
因为小如一直就不是个幸福的女孩，从小父母就离异，是她母亲一直带着她，她的母亲生活很不检点，这也给她带来了危险，有一次，她差点被母亲带回来的男人强暴，所以，她一直就对性有着很深的恐惧感。
我觉得只有我能够给她幸福。她告诉我，当我那天晚上和她抱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有了那种想当女人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幸福。她不让我再碰她，因为她怕会忘掉那时的幸福。
后来，小如还是新找了一个同校的男朋友，一个很优秀的男生，像个孩子，天真善良，但是，我一点也没有嫉妒，有时候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相配。
我们还是经常一起去那个地下酒吧。有时候也会去我的房间，吃加很多番茄汁的食物。
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坐在阳台上看没有月光的城市，抽烟，研究那本完全自杀手册。她说，她死的时候一定要中一氧化碳而亡，这种死法，温暖，美丽，没有任何的痛苦。
她说她只是流落在人间的天使，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那对翅膀。
而我说，我只是吻吸天使鲜血的魔鬼。
我一直没有怨恨她，因为我一直觉得，只要小如疲惫了，就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只有我才能给她真正的幸福。
只有我才能够给她真正的幸福。
每个夜晚我都会看见，小如就躺在我的床上，全裸，面带微笑，而我不停地亲吻着她的脖子。
后来，小如还是和她男朋友分手了。
因为她的那个专业老师强暴了她。然后要她和她的男朋友分手。
小如没有告他，因为那个专业老师跟她说，只有他，才能让她能够顺当的演戏。
强暴一下子变成了诱奸。
小如说，虽然她的生命就是一直在演戏，但是她更希望在演戏中演戏，那才是她的生命。她需要观众，鲜花和掌声。她不想一直一个人孤独地演戏给自己看，欺骗自己。她要演给很多很多人看，欺骗很多很多人，因为她不懂得流泪，所以她想要看到很多很多人为她流的眼泪。
小如说，从小开始，她就希望自己能够有钱，能够一个人生活着。累了，就安静地睡去。
小如问我，“你看过张国荣的那片《色情男女》没有，那个监制问他，除了拍片，你还能做什么?那个专业老师就是这么问我，除了拍片，你还能做什么?”
“是啊，我还能做什么?”
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我毕业的那天，走出校门的时候发现小如正站在门口等我，还是那幽深孤冷的眼神，苍白的微笑，头发在风中肆意飞扬。
我和小如慢慢地走着，穿着风衣，穿过受伤的风。
然后我听到小如那让我受伤的声音，我要走了，离开这里，为自己的梦想去奋斗一次。
当小如赤裸着爬进我的怀抱里的时候，我突然失去了性欲。
我们并排躺着，看着在垂吊的白炽灯散出来的光圈，灯罩上方不停晃动的阴影。
我问她，“你不懂得伤心和哭泣么?”
她跟我说，“当你看到我的眼泪的时候，就请你杀了我。”
我说，“我会的。”然后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小如最终拥有的只是我的眼泪，但是她也没有看到。我不知道她流过泪没有，以后是不会了，因为，天使是不会流泪的。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两年多后的第二天。
我去投案自首，让我去自首的是她脖子上的那枚唇印。那是我的唇印，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杀死她，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幻觉，我可以证明确实是我杀死了她。
后来，我被查出一直患有夜游症，我其实一直就是个隐性精神分裂者，并带有严重的幻想症。这些症状是在受了某种刺激之后才发作的。
我承认是我杀了她，但是我拒绝交代为什么要杀死她，我受到了什么刺激。
调查证明，我在去验尸之前，从来就没有见过那个女子。也就是说，我杀的那个女人跟我毫无关系。
我在法庭上大喊，不，我认识她，她是小如，她叫我杀了她。
下了法庭之后，我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我有时候疯狂，有时候清醒。
清醒和疯狂的时候，我都重复说着一句话，为什么要我杀死你?
为什么要我杀死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