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非常大,分不清天上地下。房间里爸爸妈妈在吵架。只有一分钟,他们彼此斥责着对方如何不理解自己,日子如何难过。而后,只是沉默。妈妈躺在床上,表情呆滞。缓慢深沉地吸气,呼气。爸爸缩在墙角,两眼无力地望着地板,不停地吸烟,吐出苍白的烟雾。房间被妈妈潮水般的呼吸声所包围,像一个空洞的容器。雨猛烈地冲刷着房顶的污渍,发出巨大的声响。然而我耳旁一片寂静,呆呆着望着他们。两个曾为了爱情放弃自由的恋人,此刻相距不到一米,却成了相隔遥远的陌生人。身上流着他们赋予我的血液,却听不到摸不着他们的灵魂的影子。这是件让人痛苦的事情。于是我关上门,走出去淋雨。硕大寒冷的雨点打击在我身上。身体如同置身冰窖般寒冷。就这样伫立着,雨水顺着发丝滑落在我脸上,视线一片模糊。舔了舔嘴角的液体,是咸的,甚至有点苦涩。不可抑制地颤抖,牙齿冻得发响。那是我离家出走后回到家的第七天。2003年8月11日。
第二天早晨,我背上所有可以带走的旧物,再次离开了家。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张车票。不知道应该去哪,只是火车停了,我也下车了。火车快速地发出有规律的行进声。坐在车上,身边是一个巨大的旅行箱。被单,衣服,日记,书......带着这些细小琐碎的熟悉物品,让我感觉安全。窗外的景色不断地变化着。在穿越黄河的时候,看见沉积的黄沙堆满河道,坑坑洼洼处有赤黄的积水。这就是黄河,曾淹没了多少城市和村庄。此时,她显得如此无力而软弱。一路穿行,沿途闪过身体黝黑的农民绝望麻木的脸和大片大片的干裂土地。我告诉自己 ,南方的亲人和潮湿空气已经离你越来越远。
在一个北方的小城市,我下了车。火车站挤满外出打工的农民。个个背着硕大的包裹,脸上写满疲惫和皱纹。钟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11点。身上没有一分钱,没有认识的人,我无处可去。整日没有进食,加上旅途的疲惫,身体虚弱得随时都能倒下。无力地瘫坐在街头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个乞丐正在狼吞虎咽地用手抓吃别人吃剩的盒饭。我望着他,一直望着。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看见了我。于是放慢进食的速度,时不时警惕地看着我。终于,他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甩下饭盒消失在街头。我看见他一条腿和一根用作拐杖的竹竿相互交替着前进,心里一片凄凉。
身边穿过两个衣着时尚的女孩。染着栗色的头发,耳朵上挂着长长的点缀着闪钻的耳环。穿着短短的牛仔裙,紧身无袖和细长的红色高跟鞋。其中一个女孩是短发,快乐得似乎有点歇斯底里。她环着另一个女孩的手,高兴地扭动腰肢:“尘,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几乎没落的破旧城市了。真的好开心......”另一个女孩抚摸着她的头发,现出个颓废的笑容。她们的背影最终消失在火车站茫茫人群中 ,像两条自由自在的鱼。只留下凛冽的清香。没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蜷缩抱着旅行箱的我。也没有人会给我一点食物和安慰。
我拿出箱子里的白棉布床单,铺在地上,然后躺在上面。地上有腐烂的水果,散落的蔬菜叶子,废弃的啤酒罐子和厚厚的尘土。离我不到一米处立着剥落了绿色油漆,张满铁锈的垃圾箱,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很想吐,但吐不出任何东西,胃里已经没有可消化的东西了。陌生的北方小城,露宿街头,很快睡觉。8月的闷热晚上,我感觉寒冷,没有一滴汗。
邻居家传来喧闹的争吵声。男人用最野蛮的方式来报复女人。他用拳头击打女人的身体,头上暴出青筋。女人歇斯底里地哭喊,一遍遍地咒骂着男人,用最恶毒的字眼。男人一拳接一拳,不遗余力。传来破碎的声音和女人绝望的嚎叫。越来越多的人走近去看,拉着疯狂的男人和伤痕累累的女人。终于被拉开。男人恶狠狠地盯着女人,咒骂,然后夺门而去。围观的人群议论着,安慰着,然后渐渐消散。只剩下头发蓬乱,衣服破碎的女人和在墙角哭泣着捡碎片的小女孩。我走过去帮她捡起散落的白色碎片,然后扔进垃圾堆。小女孩抱着受伤的女人哭泣。那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每次大人吵架,地上都会有碎片,我会留下一片,小心地藏在自家的柜子里。这是第七片。我喜欢听破碎的声音和废墟中的哭泣。它们是真实而敏感的。
回到家,轻轻地打开门。爸爸妈妈正隔着桌子吃晚饭。冉冉,快来吃了,快凉了。以后少去莹莹家凑热闹。妈妈冷冷地说了句。我静静地盛了饭,趴在桌上,一口一口往嘴里扒饭,不吃菜。空气如同凝固般让人窒息。没有语言的空气如此让人 畏惧。然后我听见一声清脆美妙的破碎声。爸爸伸手给我一记狠狠的耳光,这么大的人,连碗都捧不住,有什么用?耳朵一片嗡嗡声,我漕漕地俯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碎片,划破了手指。不要责备孩子,你有气对我发。妈妈怜爱地阻止我,瞪了眼爸爸。他沉默,转身离开。散落在地上的饭出现夕阳的色彩。我使劲地允吸着伤口,跑进房锁了门。外面传来妈妈的小声啜泣。这是他们三个月内说的唯一一句话,我永远记住。有时候很希望在黑暗中所有可以发出破碎声音的物品都被人击碎。过分沉默和冷清的空气让我失去了所有可以生活下去的欲望。他们不吵架,打架,离婚,只是对彼此没有语言,于是家里的空气凝固,无法流动。后来逐渐开始习惯并麻木着。那时候做的最多的游戏是在黑暗中望着镜子里那双清澈的眼睛说话,哭泣,一直延续到现在。记得那年我七岁,刚刚换牙和记事。
耳边响起刺耳的喇叭声。我困顿地张开眼。一个年轻的男人骑着辆会发出很大噪音的摩托,穿过街道。后面坐着个画着浓妆的艳丽女人,发出野性的尖叫。他们很快消失,留下排若有若无的尘埃悬浮在空气中。多么狂热的激情,在这燥热的空气中开出散发辛辣气味的纯白花朵。我拿出一件衣服,盖住赤裸在浑浊空气中的双脚,继续睡觉。这是个没有月亮星辰的晚上 。昏黄的街灯照亮我的侧脸,冷漠而寂静。
冉冉,我真的很爱你。一个男生曾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这句话。
森,我不会爱上你,永远。你也不可以爱我。这是个错误,只是幻觉,不要延续。
不,不行。为什么你连被爱的机会都要拒绝?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我不需要机会。今晚,我会让你陪我。以后,我们彼此陌生,这是条件。
......
我们坐在一片寂静的草坪上。他望着我,述说着对我的感觉。一见钟情,烂漫的方式,只是符合不了我的要求。除非他有许多许多的钱,或是一颗能了解我,永不改变的心。但是他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激情。一个成绩优秀,性格温和,外貌英俊的南孩子爱上了我,可是冉冉的心已经死亡,只剩下个空虚的躯壳。如果他想得到我的爱情,也许仅仅是占有那个麻木冷漠的身体。我能给的,也许只有让我鄙视的东西。月光恬静地透过茂密的叶子洒下来,现出斑驳的色彩和形状。天上有许多许多星星,这是个晴朗的夜晚。我仰起头寻找属于我的那颗星星,已经三年了,一直寻找,始终找不到。可我依旧会仰起头执著地去找它。我相信,一定能找到。
他望着我,流淌着如月光般的温柔。冉冉,你冷么?他抚摸我冰凉的手指,紧紧地抱着我,然后疯狂地吻。
不冷,只是身体本身如此。
我没有反抗,带着麻木冷酷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彻夜未归。
第二天,我离开了他。正如我想象的,激情只是瞬间的幻觉。以后,他再也没有找过我。即使遇见,也只是个尴尬的笑。我想,他应该满足。黑暗中我笑,不停地笑。带着讽刺和鄙视。这是个我永远也无法适应的世界。透过黑暗中空气,我看见了废弃的垃圾淹没了整个世界。大多数人慌乱地把立即塞进自己的肚子里。他们成了自私,贪婪,卑鄙的寄生虫。剩下的几个把自己点燃,成了天空中最灿烂的烟花。
在某天,邂逅一个名叫风的男孩。见到他的第一眼,很想拥抱住他,紧紧的。要是我走近他,吻他的眼睛和嘴唇。看见他眼叫的泪痣,我知道,除了我,没有人能够看见。这是宿命的劫难,谁也逃不过的悲剧。我们在黑暗的房间紧紧地拥抱,这是唯一一个带给我温暖的人。不可抑制的绝望,躁动的激情,象闪电班遍布全身。我们做爱。整夜不停,不知疲惫。灵魂纠缠在一起,缠绵而暧昧。
在爱得最深的时候,我离开了他。一个伤残的灵魂无法维持长久的爱情。我害怕失望和痛苦。也许只有离开,才会永远留下美丽灿烂的瞬间,如同夜空绽放的烟花。回到一个人的晚上,我大声地哭泣,流尽眼泪。从那以后,我的眼睛干涸,丧失了哭泣的能力。
我听见箱子被人打开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呼吸声。我一个转身坐起来。看见一个满脸胡须的丑男人正疯狂地翻着我的东西。衣服被一件一件地抛出,像蝴蝶般飞舞在空中,落下。我抓住他的手,大声地吼叫着,里面没有钱,不要动我的东西,不要动。他继续翻着,眼睛吐出腥红的火光。我挣扎着用脚踢他的头和身体,你这个垃圾,废物!一无所获的他终于停住,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箱子,身子散发出浓重的酒精味道。我从地上抓起一本日记本,紧紧地捂在怀里,望着沮丧的他,嘴叫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瞪着我,气急败坏地抓起个瓶子,砸向我的头,然后扎进我的肚子里。踢了一脚后,落慌而逃。
破碎的声音,淡绿的碎片,粘稠的液体。世界开始旋转,耳边一片空白。手渐渐物力,日记本落在地上。我死死地盯着翻开的那页,终于瘫倒在染红的床单上,再也不能起来。
6月13日。今天是我生日。我给自己买了个小蛋糕。晚上,我想告诉爸爸妈妈,我已经10岁了。可是他们没有回来。桌上摆了我刚学会烧的煎蛋和红烧鱼,它们变凉了。我热了四回。快到12点的时候,我把他们全部倒掉。关了灯点上蜡烛。空气中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地唱生日歌。快要熄灭的时候,我许了愿。是希望爸爸妈妈能打架,离婚。长大后有一个南孩子永远疼我,爱我。给我温暖。我不希望背叛和沉默。阿们。吹灭蜡烛,钟已经“铛,铛......”敲了12下。我锁上了门,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在房间,把空调开到最大,在寒冷的空气中裹着棉被睡觉。我梦见自己在17岁死在陌生的街头。真实和幻觉是永远也无法辨认清楚的。我相信我已经死亡。
......
Everything is over.It`s nothing,not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