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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

  Ⅰ 

   

  我多次做过一个同样的梦:梦见我在读信。一封又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不知是谁写给我的,那么长,仿佛把一个人的一生细细讲述了一遍。我沉醉而尽情地读着,细细地读着,一页又一页,在我身边散落了很多写满了字的纸。 

  我与颜谈恋爱的时候,他在美国加州攻读物理学博士学位。两三天我会接到他的越洋电话。我说:“给我写信吧。电话费太贵。”他说:“我想听你的声音啊。”我又说:“可是我想收信。” 

  没有信,邮件也是好的。每天清晨,我到办公室第一件事都是打开电脑收邮件。颜的信时时有,可是每封都很短很短。我总结过,他的每封邮件从不超过十句话。 

  作为一个渴望收到长信的女子,面对这样短而干燥的邮件,我的失望是无法掩饰的。但我告诉自己不要轻易失望。我努力想扭转这个局面,为此我想了很多方法,比如———让他去看我所爱的电影,并表示希望能看到他的观后感。然而,收效甚微。 

  渐渐地,打开邮箱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忧伤。我不知道我的爱情为什么会这样,它存在着巨大的不足,仿佛是爱的赝品。我不知道要求自己远方的男朋友给自己写长信是不是一种奢求,对于这种愿望,颜是这样答复的:“你的生活太安逸,想入非非,才会有这样的要求。我们理科学生有什么说什么,没什么也不会无病呻吟,说那么多干什么?”还有一次,他几乎带着怒气这么回应我:“你推荐给我的文章和电影我都看了!但是说感受有什么用呢?语言是无力的!” 

   

  Ⅱ 

   

  某天早晨,我照常准时到达办公室,泡上一杯茶,打开电脑。这个时候来来往往的人还不是很多,空气的清新依稀可感,六月的太阳仍未发出爆烈的尖叫,我的衣裳仍带着洁净的清香……总之,一切刚好。我开了邮箱,看到了颜的邮件。 

  邮件的主题是:今天好吗? 

  我盯着这个主题看。忽然间,一个新鲜早晨的美好情怀在以无人知晓的速度消失、消失。一种淡淡的绝望感升起。我想,这封邮件一定也不会超过十句话。什么时候我能收到一封长信?从我的恋人那里? 

  我点开邮件。 

  以下是颜的信: 

  “你好吗?最近如何?工作顺利?我的学习仍然忙碌,但仍然想家,想回国去,想见到你……”一共七句。基本和昨天的信是重复的。 

  我和颜恋爱一年多,聚少散多。他与我认识后不久便去了美国留学。尽管如此,我仍然坚信他是我所能遇到的所有异性中最优秀的一个。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颜的儒雅清秀,温和有礼,前途无量。所有的人都替我感到幸福,认为我找到了金龟婿。 

  我的苦恼和遗憾只敢对二狗说。 

  我对二狗说:“我觉得颜并不爱我。” 

  二狗好像并不吃惊,他看住我,问:“何以见得?” 

  我说:“他给我的邮件从不超过十句话。” 

   

  Ⅲ 

   

  二狗是我的同事,也是我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下班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叫上对方,一起去吃晚餐。很多人以为我和二狗的关系有点暧昧,其实,我们之间绝对如明镜如白水。或许是二狗长得太丑了,最重要的或许是因为我先认识了颜。颜那么优秀,我当时觉得如果放弃他简直就是放弃了一种养尊处优光宗耀祖的生活。 

  二狗对颜从不加评价。当我说到我因收不到长信而忧伤时,二狗便笑:“或许颜自认是天才,能以最短的话来表达最长的情意。”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便离了婚。我对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是我记得一件事情,我读小学时,某天回家,看到一封信放在桌面。我认得出那是母亲的字迹,上面有几行字,这么写:“这么多年来我盼望你给我写一封信,让我知道你念着旧情,念我带孩子不容易。可是我现在知道这是奢望。我好像总是在向命运乞求什么。可是命运连一封信都不给我。” 

  我有时会怀疑自己的记忆。为什么我居然能一字不落地背下那并不通俗的几句话———当年我还是个小学生。可是,的的确确,我对这几句话倒背如流。从那几句话开始,信,对于我便成了一种神秘和重大的事物。我常常在心里默念着母亲那几行字,有时候,在梦里,我梦见自己就是母亲,我设想自己在纸上写着这几句话的情形。醒来的时候,枕上湿了一小片,也不知是不是泪水。 

  这些不可告人的回忆,也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二狗。我跟二狗说过我有一些情结,比如这一个长信情结。 

  我和二狗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喝啤酒。咖啡太浓郁,茶太优雅,红酒太高贵,果汁太甜蜜。只有啤酒,这种清香而微带苦涩的饮料很适合我们。我非常喜欢看这样的情形:啤酒花溢到杯口,然后崩溃似地落下来,二狗抢过杯子深啜一口。 

  我和二狗总是一起喝酒,也不知为何,在二狗面前,我总愿意自己醉一回。我很想趁着醉意,对着一个人,大哭一场。这个人,我想,只能是二狗。 

  喝着说着,我的头脑开始变得混乱。我喃喃道:“颜,我与你谈恋爱,好像总是在向命运乞求什么。” 

  眼前晃动的却是二狗那张微丑的脸。他似乎在说:“你喝多了。回去睡吧。” 

   

  Ⅳ 

   

  某天深夜,我从外面赴宴回来,已是凌晨两点。洗完脸后躺下后,我听到卧室门上传来一种奇怪的抓门声,仿佛是有人在撬锁。当意识到可能是贼,我马上感到一阵寒冷从双脚直达全身。我僵直地躺着,一动不动,头脑空白。寂静中,那撬门声越来越响。 

  我习惯性地拨了二狗的电话号码。电话一接通我就哭了,“家里有贼……” 

  “我马上来。” 

  十几分钟后,二狗敲门。我踉跄跑去开门,他提着木棍站在门外。 

  他握握我的手,说了句:“别怕。” 

  二狗检查了我全部的门窗之后,抓到了罪魁祸首:一只饥饿的老鼠。 

  我们哑然失笑,尤其是我,想到刚才自己的慌乱,只觉可笑。我瘫坐在沙发上,又打开了一瓶啤酒。 

  二狗说,你睡吧,我在隔壁房间看书,天亮再走。他带上我的卧室门,把走廊和隔壁的灯都打亮了。 

  我再也没入睡。我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想到,我要结婚,我渴望婚姻。我知道我有多么软弱,当漫长的黑夜降临,仿佛一个寓言,让我看到人生的孤单和冷清。我看着自己年轻的身体,我知道它的冰冷和渴望,对于一个平凡的、与世无争的女子,没有更大的充实和平安,能胜于与爱人相拥着度过长夜。 

  我打开电脑,给颜发邮件,我说:“你回来吧,我想结婚,我们结婚好吗?” 

  可是颜一直没有回来。 

   

  Ⅴ 

   

  二月时,他曾答应我要回来,可是临近了,他又打来越洋电话,说,他的老板让他负责一个很大的项目,是与美国空军合作的,做得好的话能学到很多东西,且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云云。我失望地听着,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他,他是一个把事业和前途看得很重的人。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说什么。 

  二狗也要出差了。这次他要去半个月。走之前,他请我喝啤酒,我们在我的小屋子里对饮到深夜。 

  二狗说:“男人如果爱上女人,就会为她做任何事情。就算最终什么都得不到,也心甘情愿。” 

  我说:“包括写信,是吗?让一个理科生写封长长的信?” 

  二狗说:“当然了,男人喜欢上女人,就会做平时做不了的事情。写信有什么难。”二狗就是理科生。“写信有什么难?依我看,裸奔都可以。”他也醉了。 

  我忽然想起,我已经有一个月不曾与颜写邮件了,他没有写给我,我也没有写给他。只有一次,他给我寄来了一张照片。在电脑屏幕上,他的照片徐徐展开,一件浅蓝格子的衬衫。俊朗的脸。他背着手站着,挺拔,神清气爽———这曾经是我喜欢颜的最直接的理由。可那次,我只看一眼就有强烈的陌生感涌上心头。我马上关闭了画面。 

  二狗出差的那半个月里,每天电话铃响起时,我就在想着,是二狗,还是颜?真没想到啊,二狗这个成天与我一起喝酒吃饭的死党,出差半个月,仅仅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而且,听得出,当时他在一个小饭馆里,那边很嘈杂。他大声地说:“陈小牛,我在这边没人陪我喝酒,真他妈的有点想你!这些天有没有老鼠跑进你那狗窝?” 

  听了二狗这样没情致的电话,我反而想念起他来。 

   

  Ⅵ 

   

  而颜给我的越洋电话基本是每天都有。每周都会打上三四个,每次都在聊他那边的天气、生活和饮食。以前是我说得多,他说得少,可是现在终于变了,他说得越来越多,我说得已经很少很少。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他仿佛全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时时说:“我爱你,我想你,小牛。”可是我对着这句话冷笑了。他认识小牛吗?或许“小牛”就是他在美国孤单日子里的一个臆想。他已经忘了,小牛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泪水有欢笑,会思考会生长。 

  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在想什么?我也无从知道。 

  我感到我的爱恋在一天天磨灭,终于我拔掉电话线,不再盼望。不知是什么东西,令自己心如死灰,不再期待。 

  颜做错什么?我说不出来,也想不起来。我不恨他,连怨都说不上。我只知道我不再期盼与他有关的一切了。或许我真的是个绝情的女人,难以勉强。 

  那是八月,在二狗出差回来的前一天,收发室通知我:“陈小牛,你的包裹。” 

  我疑惑地接过来。首先,我看到一排歪歪扭扭的字:“谢二狗寄”。在邮包背面写着:“男人如果喜欢上女人,就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不要说写信,裸奔都可以……” 

  信!我惊叫起来。 

  我拆开邮包,里面装的,果然是信,全是信,一大叠的信。上面放着一张卡片,写道:“小牛,在我得知你有个长信情结时,我就预感有一天我会将这些信都寄给你看。现在我寄给你了。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现在,应该是一个最好的时机,是不是?” 

  我笑了。我把那些信一封封地展开。每一封,都有很多页,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正如我的想象。我坐下来,我将用很久很久的时间,尽情地、慢慢地,读。 

   

  (选自《女报·时尚》2005年第3期/方敏 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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