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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烟花巷

                

    1.

    她发过誓再不要来这里的,她还是来了。

    这条小街巷,挤在两个小区的围墙之间,并且顺着高高的栅栏蜿蜒,不足二百米的距离,因为转折了几次,平白地多了几成深邃。在街巷此端,是望不见彼端的,不知道这街巷的首尾之间,算不算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注释之一呢?

    现在是午夜十二点,她又来这里了。

    2.

    自从一年前她病愈,从医院回来,她就得不定时地来这街巷,而且几乎都是午夜才来。

    成林起初拦她:“朱朱,不要去,是我不好。”

    抱她那样紧,是真的要留下她,不是作势算数的。她几乎被感动。但是心头热血一起,恨便也跟着来了,于是还是出门去了。

    后来他气恼起来:“文朱,你有病啊,一定要去那里。”

    是的,她曾经病过,割了脉,在医院里昏睡,明明可以醒过来,可是她鼓励自己继续睡,睡足三天,医生命令她醒:“你已经没事了,回去吧。”

    “不不不,我不要出院,我病没有治好,我不出去。”她哀求医生,一声一声地,都是“不不不,不不不”。

    仿佛旧戏里那些受惊的旦角,在台上甩着袖子,一叠连声地“呀--呀--呀”,后面弦管加急,置她于绝境,然后惊堂木一拍,催她快拿主意。

    可是,她怎么拿得了主意呢?割脉的时候是决然的,勇气一刀就用尽了。偏偏死不了,活过来了,这可怎么有勇气呢,面对满目苍夷的人生?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人到中年,谁没有自己的苦衷?还不是得咬牙撑过来。见这女子,年纪轻轻,为了一点点爱恨便死去活来,非常不屑:如果是自己女儿,不如不要生她养她。

    只是她是医生,断不能对自己的病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便套了一句戏文:“命是你的,你不爱惜,谁有空帮你爱惜?”

    转头看见脸有愧色的成林:唉,这男子,若是无情,怎么又在病床前守足三天呢?于是加赠他一句:“你真爱她,就努力让她健康,别到医院来才知道照顾她。”

    成林连连点头,诚挚得如她初见他的时候。她心里一酸,到底还是跟他回去了。

    彼时的他,还是有心的。但是现在,他连坐起来骂她有病都不肯了,明知她起床,半夜里悉悉簌簌地换衣服,他装作没听见,翻个身继续睡。

    3.

    第一次走这条街,她是二十一岁。为了要和他一起,她几乎要和家里决裂,毕业的时候不肯回去走父母铺排好的路,只身留在这杂乱的城市,街道全无章法,最初一个月,她经常迷路。

    不不不。谁说她是只身?她还有他。

    那一次她又迷路了,坐车错了方向,司机在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放她下来,同她说:“走小路,穿过前面的集贸市场,右拐,就可以回去了。”

    黄昏里,集贸市场里挤满了人,大多是尘满面鬓如霜的,她是不同的,想起她和他还有大把的光阴等着被虚掷,她觉得骄傲。

    他们已经看中一处套房,三成首期,以后她会和他一起供按揭,二十年的按揭!如此漫长的债,她不以为苦--便是三十年四十年,也不会叫苦的,因为是和他一起。跟着人流徐行,想着一年后可以交房了,以后会有自己的厨房,她终于也可以为一个人洗手做羹汤了。想着想着,心里是快乐的,眉梢眼角都堆着笑意。

    不觉黄昏已浓,市场有好几个出口,她选来选去,怎么都不对。胡乱地走,便发现了一条特殊的小街巷

    窄窄的,宽约二米,一边是住宅小区的铁栅栏,另外一边是一个个鸽子笼般的房子,是违章搭建的那种,墙和顶都是破破烂烂的,但是间间屋都亮着粉红的灯,又看不见出口,只觉无限的奇异诡秘。

    她怕了,给成林打电话,他正在加班,为了供楼,他开始接很多的零散图纸,一样认认真真地做,很辛苦。    

    “什么?迷路了?你在哪?身边有什么主要标志?你等着我,原地,我很快来。”他急了,她反而不急了,因为知道他一定会来,他一定会。

    安然地等,不去理会陌生巷陌了,背景逐次淡化,终至消失。

  4.

    一年期满,在空荡荡的新居,成林郑重地说:“朱朱,我们结婚吧。”

    她没有故意刁难他,很肯定地点头。

    谁知道那么快便出事了呢?若早知道,当时多矜持一阵,自己的退路便宽阔多了。她后来不知道多么后悔。

    没有知会任何人,借当时心里热情的东风,直接跑去民政,齐齐对着拍得丽微笑,签了字,以为从此是一成不变的幸福,恩爱绵长。

    那时候成林的工作有了起色,应酬多了起来,陪她订了装修公司,一切事务就交给她了。新居与公司的距离,地图上看起来近,但是绕来绕去,走起来不知道多远。同事中有个叫万事通的中年女人,故作神秘地同她说:“小道倒是有,就是你一个年轻女孩子,经常从那里走不方便。”

    那么熟悉的街巷!白天里没有粉红灯,愈发破败。玻璃门上,大同小异地写着“XX休闲”“XX美发”,下午的阳光不错,很多女子挤在一个个门后的沙发上,聊天看电视。忽然明白了,这里便是报纸上经常说起的烟花巷,虽经数次整顿,仍然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很诧异地和成林说起,对那个街巷里永远比她少穿一件衣服的女子们,不以为然。对她们绝不同情,恨她们怎么不去找正经事情做。唉,那时候年轻,不懂得通融,所以显得格外残酷。

    成林说:“别走那里了。”但是她忍不住想要窥探另类人生。她以为她永远没可能和她们拉扯到一起的,所以要抓住机会一般,时时打那条街巷过。

    婚礼在即,她对事业遂萌生退意。递了辞呈上去,经理接了,但是又同她说:“婚姻并不能代替工作。”她不分辨,但是一直微笑。经理便又说:“两个月后吧,我可以找人接替你。”

    一日万事通愤怒地对同仁们道:“太不象话了,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女人们,我和老公一起走,她们居然当我面拉客。”

    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急着表现自己的幸福:“她们可能也是看人打发吧。”

    万事通的脸色沉下去:“你看好你的成林吧。”

    她傲然地笑。

    5.

    偏偏就是那一夜。

    那一夜,装修公司退场,她在厨房里煲汤,对照着虚心请教得来的经验:排骨先在锅里过油,加了姜,注入少量水,清洗骨头里的油腻,浮油过尽,然后换瓦罐,在一罐清水里熬,一定要瓦罐,不然汤不香;汤水沸腾三分钟,投入新鲜的藕,再沸腾,守着看汤汁白了,换文火,慢慢地熬,熬3小时。

    3小时。

    6小时。

    9小时。

    她一直熬着那罐汤,汤汁全白了,慢慢蒸发了,她又加水,继续熬。细细地熬,密密地熬。存心让自己忘记时间,因为喝汤的人,没有回来。

    12小时。楼上楼下开始苏醒,她没有醒,因为她根本没有睡,继续不知疲倦地熬那罐汤。

    15小时,他回来了。她惊得跳起来,去看那汤,正好熬干了。是成精了吧?化作烟雾飞走了。

    成林说:“这次的方案成败都在他们身上,他们要我作陪。喝多了酒。我也不想的。对不起。”

    不,哪里有什么身不由己?分明是当事人自己不够坚定,有意无意地放弃了抵抗。生活哪里有如此多的精力,来对每个人逼良为娼呢?

    可是她当时偏偏看不破--也许只是因为:对他没有死心,所以骗骗自己,迁怒于人。

    她不服气,拉着他出门,装备上自以为大方得体,无懈可击的表情,逼着他辨认,哪一家,哪一位。他看着她,脸上满是死灰之色,偏偏嘴角坚持挂住一个惨淡的笑容,非常突兀。

    她只恨自己点头点得太快。现在能怎么样?真的能决然地离开他?

    大学第一天就认识他了,那时候她十七岁,五年之后,公证了,就等婚礼了,他来说对不起。离开他,她怎么甘心?没有得到一次婚礼就成为失婚妇人?让亲友痛心她的被骗?让万事通们有了嘲笑她的把柄?

    不不不。生活真可怕。但是更可怕的是她还爱他。

    第三天,她去公司,请求收回辞呈。如常地生活,继续筹备婚礼。

    可是她不能接受他的碰触,他贴近她,她的毛孔就急遽收缩,但是内里沸腾,非常急切地,被什么东西召唤着,受这样冷热的煎熬,她觉得自己濒临疯狂了。

  6.

    她要救自己呀,他不值得依赖了。有一晚他在身边睡着了,她清醒着,听他的呼吸,难以忍耐。于是走出门去,完全没有目标地,一直走。

    突然,呀,看见一条粉红的小街。

    是粉碎了她的单纯幸福的案发地点呀,她怎么偏偏不自觉地走来了?

    以前她曾经害怕这里,但是,现在,她不怕它了。它毁坏了她的幸福,现在,它就是她的敌人。不不不。她怎么能够害怕自己的敌人呢?她要比敌人勇敢,这样才能挽回一点败局。

    她鼓励着自己,便沿着蜿蜒的黑暗,粉红的黑暗走,一家家店,一点点声响,她捕捉着。如绝境的肉食动物,捕捉血的腥气。心里的煎熬突然消失了,她很畅快地深吸一口气,享受久违的宁静。

    回来之后,她患上幻想症。不受控制地,一次次设想他的荒淫画面。有时候会看着他冷笑,身边这穿着蓝色暗条纹衬衣的男子,如此干净的脸,其实和最肮脏的烟花巷有着密切的关系。

    想得愈多,愈是不甘心。会出其不意地拷问他:“你们的过程是怎样的?有抚摸么?从哪里开始的?”

    他觉得她不可理喻,求她:“你别逼我了,朱朱。”

    她冷笑着,不知道这笔帐怎么算,到头来,是她在逼他?

    后来他不求她了,他说:“你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吧,文朱,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说完就躲出门去。留下她一个人受煎熬。没有了他,戏怎么演下去?她开始是不甘心,慢慢慢慢地,觉得了彷徨无依:在这世界,她只认识了他一个人。

    她看向镜子:这是谁?一张绝望与凌厉交织的脸。

    忽然哭了起来,二十三岁的女子,她的生命还很长,怎么为了一桩意外,沦落至此?她同自己发誓,不再拿幻想来摧残自己了,再也不要去那烟花巷了。

    她着急了起来,要找到他,告诉他她的决定。

    他的写字楼亮着灯,整层楼唯一的光。她如飞蛾,急速地扑上去,没有电梯,她一层层楼爬上去,脚下的阶梯,迎合地发出奋不顾身的回响。

    他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还好有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她。从前怎么知道她是这样的,歇斯底里。”

    不不不。她已经猜到了这场景,应该转身就走,这样才有回转的余地。但是她的手不受控制,突然拉开了门,门里的男女,十指紧缠,忘记了分开。

    7.

    她想起一些词:源源不绝。此伏彼起。应接不暇。一了百了。

    厌倦透顶了,只想长眠不醒。她拿起刀片划下去,想通达既没有幻想也没有现实的深度安眠。

    可是她没有如愿。她醒来了,听到他在身边一次次地说:“朱朱,你误会了。”

    误会?误会什么?是他误会了吧。因为差点失去她,所以他误会自己还爱她。

    但是她不想和他说话,她只想睡下去,一直一直,睡到永生。

    可是她还是醒来了。整天觉得窒息。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但是仍然窒息。他现在对她有着歉意,辞职以示清白。但是未来呢?从烟花巷到写字楼,还会到哪里呢?

    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灾难会接踵而来:辜负,背叛,欺骗,厌倦,忘却纯真,贪慕诱惑。

    他们也许不会轻易地分开的,也许还有几十年的纠缠。她跟着去经营?不,罪的源头四通八达。她跟随不了的。她和他的故事,早该终止于烟花巷之后。

    是她自己,一念之差,让他们继续纠缠下去,她还要面对人生里无数的残局,无数的败局。她来不及一一追究,突然想,去起点看看。

    起点,他们的故事走向腐败的起点,在烟花巷。

    很多个夜晚,她无法入睡,心里有无数细小的尘埃,争先恐后地在她五内翻腾,令她无法安宁,牵引着她,去向最堕落的黑暗。

    想象比真相更媚惑,她于是放弃抗争,跟着细小的尘埃走,走到这烟花巷。尘埃找到归依,纷纷离开她的躯壳,她获得轻松。

    8.

    所以,一次次,她又来了这里。

    在午夜,粉红的灯光里,魑魅魍魉在狂欢,心里的情天恨海,被堕落填满,世间留下她一个人镇定地旁观。

    她大力地呼吸,吸入最原始的爱欲气息,在心里,沉淀出一种腥甜。来吧,都迎面而上吧,她什么都不怕,她贪婪地吸食着。暗黑无边。群魔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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