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在一家著名的外资公司做白领,月薪五千,绮年玉貌,健康活力,家境优越,且有远在澳洲的男友,已为她打拼出了一番不俗天地。
她的生活中,很难挑剔出一种叫缺憾或不满的东西。
李靖原叫李婧,婧的意思是女子有才能,她嫌太女气,十七岁升高中那年,自作主张跑到派出所,改名为李靖,其实靖的意思却是没有变故或动乱,与她青涩涩的外向性格并不相符,但她喜欢,喜欢的是那个“靖”的立字旁,还带有一点红拂夜奔的冒险的浪漫气质。
毕业那么多年了,外形在白领圈里也厮磨得光光滑滑了,还是有着青青涩涩的气味,那是从骨子里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来的。
认识李靖的人都诧异:现今世纪怎的还有如此清纯的女孩子?
李靖爱靓衣,爱香水,还爱美食。
她的衣着多半是男友每季由澳洲辗转各国带来的,香水是薰衣草型的;至于美食,说出来让人咋舌,不是大宾馆大酒楼的招牌菜,而是各式奇特而怪异的小食,像乳腐芋艿、油炸鹌鹑、糟鸡爪、盐花生。
更奇特的是,她要命地喜欢吃臭豆腐!
盖因年幼时,父母忙于赚钱,把她寄养在乡下姨婆家,姨公姨婆爱吃臭豆腐,每每挟起沾着鲜红的辣椒浸大蒜的臭豆腐,塞进她的小嘴,起先她被辣得哇哇大哭,后来舔着嘴唇,觉得味道怪不错。时间一长,如入鲍肆,久闻不知其臭,也爱吃了。
如今三天不吃臭豆腐,胃里就泛酸,并由衷地响起嘀嘀咕咕的抗议声。
这一嗜好几成烟霞痼癖,与她时尚的身份与职业着实不相称。
况且她每回吃完臭豆腐,总舍不得去掉嘴里的异味,那是足足可以回味五分钟的记忆。这样的结局是,她和同事俯身交言,别人以手遮鼻,以异样的目光视她。
还有一回澳洲男友不防吻上她刚吃过臭豆腐的嘴,差点把早上刚在丽晶酒店吃过的西式早点呕出来。男友一边抹着嘴一边整着领带一边皱着眉头报怨:就算你不喜欢吃西餐,也没必要呵出这样的气味熏我。
宽容的男友建议她每回吃过臭豆腐后,至少应漱漱口,刷刷牙,喝喝咖啡,以去异味。李靖难为情地抿抿嘴,接受了漱口刷牙的建议,她是这间著名外资公司的形象,不能太过分。
但她还没学会像其他白领一样矜持地喝蓝山咖啡。虽然公司小餐厅免费无限量供应。
尽管她又是漱口又是刷牙又是嚼口香糖,依旧除不掉那淡淡的蒜味。这于她一个白领女子,实在是一大败笔。
她也曾试着遗弃那逐臭之癖,终固旧嗜固若金汤,每一转念,有如无法割舍心中至爱的澳洲男友一样。
黄昏的余晖斜斜而懒散地打在办公间的幕墙玻璃上,遮蔽了炫目的热烈的光芒,折射出微薄的淡黄光晕,她能清晰地望见室内半空中上上下下翻腾的微尘,虽然室内看起来一尘不染。工作是一只永远掏不尽望不见底的袋子,她给这只袋子暂时扎上一个小结,留待明天再解。
她是喜欢这样的辰光,意味着放松、休闲,不再受任何束缚,一切由自己支配。她驾着鲜红色的车,开到城东那条明光路,泊在车道上,然后下车,拐几个弯,到了那间有名的王麻子臭豆腐店。
周围的人也熟识了这个衣着光鲜,气质高雅的美貌女子的逐臭之癖,皆以友好目光视她。刚开始时她有点难堪,终抵不过王麻子臭豆腐的独特风味,久而久之,也坦然了。
王麻子呢,也见怪不怪,从没一张笑迎四海嘉宾的友善面孔,绷着脸,抿着嘴,用长筷子挟着臭豆腐,不停地翻弄、拨转油锅中的臭豆腐。
别人也见惯了他这张砧板脸,货银两讫,彼此并无多大瓜葛。
准确点说,王麻子并不是麻子,而是他祖上的名头,据说他太爷爷那一代开始炸臭豆腐,早已名扬乡邑,再经两三代精煎细炸,反复调制,愈发弄得声名远播。最离奇的说法,是说浸臭豆腐的那坛苋菜卤,是上上上代传下来的,其臭无比,其稠无匹。舀一小勺卤,足足能用上半年,坛里搀上一碗盐水,厚稠依旧。
现今王麻子,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精壮汉子,长得一副好身架,五官不甚英俊,倒也不失鼻正口方,敦厚实在。
李靖私下称他为“王小麻”。
李靖不屑于打探那传奇的真实性,也懒得问寻“王小麻”的真名实姓,她只要滋香滋鲜的臭豆腐沾着鲜辣蒜吃,对王麻子的钟爱就到此为止。
并且,买臭豆腐她已实行了“包月制”,每月付五十块钱,就能天天享受到臭味美食的神仙日子;当然出公差,只能饱受思念之苦。
这样的思念,等同于思念澳洲男友。
这段时间,他的音讯渺茫,她给他写信、打电话、发E-nail,孤星望月一般的,好不容易盼来他的E-nail,冷冷的电子信,告诉她该学会独立、坚强,学着负荷生活中种种挫折,以适应异国生存的不易。
她呆呆怔怔地望办公楼玻璃幕墙外那轮血红的残阳,她的心疼痛而挣扎;入夜,月亮惨着一团白生生的光,罩着她那张同样白生生的面孔。
她感觉大难临头,她的眼和心开始泛潮。
她冒着被炒鱿鱼的风险,去了一趟澳洲,结果被难堪的场面逼回来。
白天的风光开朗后,她下班回到家,拒绝一切关爱,失心疯似地抱着枕头号啕大哭。直哭得头发像一绺一绺被雨水淋湿的玉米胡须似的,粘粘黏黏地结成块。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晓得多少天。
有一天她开车送一个客户回饭店,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开着车的人,突然感觉胃纳涌上酸气,肠子发出清晰的辘辘声。她才想起,还没吃饭,肚子饿了。
她可以拒绝人间关爱,却不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她似闻到那股谙熟的气息。
眼乍然一湿,有晶晶亮的东西刹时窜上她的眼睫,眼一挫,晶亮跌落,心头似有什么压抑着的东西也跟着落下。
一时间,面前车来人往的喧哗街头,刹时已成灯明路平的通衢。
原来,世界对她而言,并非是一无所有了。
她把车子拐向那条街,拐弯,下车,远远望见,那店门半掩着。她的眼再度湿润,有如望见许多年不曾重温的亲情。
她举手敲门,手碰到门的那一刻,她忽地惶惑了。门却开了,鼻正口方的王小麻站在里面,脸色是属于那种底层劳作的健康的黧黑泛黄,眼却很大很深,眼睫像漂亮女人一样长长密密的。
她第一次这样清清楚楚地面对着看他。
她没说。他也没问。
他从墙上拿过一条围裙,扎上,围裙沾着斑斑油渍,间或几处白得耀眼的斑块,看得出是下了重力用洗衣粉去搓洗,却洗得脱了原色。
面目混沌,感觉暧昧。
他点燃灶具,油锅开后,把臭豆腐推入油锅中。空气中开始洋溢着香香的臭味。
她坐在光线昏暗的墙角落,靠着一张油迹斑斑的小方桌。不晓得是不是辣蒜的气味刺激了她,她的眼和心再度泛潮。
那是自澳洲男友离去后所不曾的感觉。
今夜,他为她演绎一场化腐朽为神奇的“生活秀”,她,是他惟一的观者。
他把一碟炸得金黄发脆的臭豆腐摆到她桌上,待她挟起,又把一小碟辣蒜搁在她手的右侧,再添上几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白色餐巾纸。
她格外要了一瓶啤酒。
昏暗的屋顶,昏黄的灯光,昏沉的心情。
她埋着头,长发几乎要浸到辣蒜里,一言不发地吃臭豆腐。泪水扑簌簌落下,溅在臭豆腐上。
许多日子以来,从未在人前示弱,此刻,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里,对着一个陌生的炸臭豆腐的拙讷男人,她落下了泪。
可是,她的长发掩盖着她的心情,他的拙讷蒙蔽着他的感觉,他与她,货银两讫,彼此有何干涉?
她不晓得自己到底吃了多少臭豆腐,抹了多少餐巾纸。终于抬起泪汗黏黏的脸,却见他坐在远远的墙角落的矮凳上,埋着脸,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晃的。
她觉得自己真有点发痴。幸亏他没见到她这副样子。
她把一张百元钱币放在桌面上,摇晃着站起,身子一歪,腹部撞在桌角,痛得她大叫。他惊醒,睡眼惺忪地过来。
这下撞击使她胃部一阵抽搐,涌泉似地冒上酸气,她拼命呕吐,吐得一塌糊涂,吐得地上、桌面上、椅背上,还有他身上,到处是糜烂的豆腐渣、血液似的蒜椒、令人作呕的冲天酸馊气。
迷糊中,拙讷男人向她伸出手,扶她,手忙脚乱地给她揩污秽,她痴笑着把手探向他肌肉坚硬的后背,抱着他的身子不肯放。
她闻到许久未闻的男人气息,有别于澳洲男友的儒雅气息不同的粗犷气息。
她像块初始白嫩的豆腐干,在他熟稔的翻弄、拨转下,发出灸热的成熟的嘶嘶声。这是她在澳洲男友那里从未获得过的灸烤感。
那一刻,她甚至心甘情愿地想成为他的豆腐婆。
生命中,从无种种辗转悲苦。身着花衣、头脑简单、当垆卖酒,灯一暗,与浑身散发酸馊气的老实男人,厮磨终宵……
夜未央,天未明,她醒来。他已不知去向,桌旁放着一张纸,那种老式的记账簿纸,沾着油污,油污上的铅笔字淡得几乎辨别不出字迹:回家吧。没做不清洁的事。
字歪歪的。
是她的癔想了。
她的衣衫尚沾着污秽,坐在床沿上卖了半天呆,蓦地惶惶如丧家之犬,悄没声息地逃出豆腐店,头也不回地逃向夜色中的街头。
她开着车,一路上闻到自己嘴里散发的怪味,经年累月积淀的臭豆腐气味。
她咨询了足足二十位医学专家,如何去掉口腔中的异味,始终不得要领;而且,奇怪地,她对臭豆腐产生了无比的厌恶与恐惧。
某日,她接到一个邮包,前男友知照她他要结婚了,他说那个留学澳洲的法国女孩没有她嘴里难闻的异味,有的是香奈儿5号而非薰衣草型的香气。随带一小袋茶叶。她打开,是茉莉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