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启阵
关于秦朝灭亡的原因,史学家、文学家、政论家,已经论述得太多了。但是,纵观种种高论,大多不免于落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窠臼。例如,汉初贾谊的《过秦论》和晚唐杜牧的《阿房宫赋》两篇名文,就专从其残暴不人道上做文章,一个批评它“仁义不施”,一个谴责它“不爱六国之人”。黄宗羲《原君》,虽然并非专指秦朝,但是,其中“…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这一段令人读之热血贲张的文字,也完全适用于秦王朝,适用于秦始皇及其继位者胡亥。攻其一点,当然是由作文之道决定的。一篇文章,倘若说得面面俱到,也就变成了平庸无锋芒之作,难以激发读者的喜怒之情,难以引起读者的注意与思考。
鱼烂自内,像秦朝这样空前强盛的帝国王朝的覆灭,其自身种种反人性不合理的制度、残暴愚蠢骄奢淫逸的帝王、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的将相,当然是主要原因。这一方面,《史记》中的《秦始皇本纪》、《李斯列传》等篇已经有详细的描述。胡亥的愚蠢暗弱、贪图享乐,朝廷的苛捐重税、严刑峻法、徭役无穷,赵高的一手遮天、指鹿为马、肆意杀戮异己,李斯的“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都交代得非常清楚,不必赘述。
其实就是一直以“受害者”形象出现在史书中的一些人物,也并非毫无责任。
秦始皇长子、正在边疆监军的扶苏,接到赵高伪造的秦始皇命令他和蒙恬引咎自杀的诏书,第一反应是哭泣,接着便是“入内舍,欲自杀”。将军蒙恬提醒他,其中可能有诈,劝他复核后再自杀不迟。扶苏竟对他说:“父亲赐我自尽,我还复核什么!”说完就自杀了。赵高口中“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的公子扶苏,原来不过是一个脑残的孝子。
蒙恬的才能、功劳、谋略、声望等,李斯承认,皆远在自己之上。当时蒙恬麾下,有三十万精锐将士,他也曾怀疑诏书有诈。但是,他竟然没有任何办法,抵抗一下赵高操控的朝廷的命令,而只能束手就擒。由着赵高派出的使者将其交付有关官吏,“系于阳周”,不久便遭杀害。这样的大将军,银样镴枪头而已。
还有群臣,在赵高杀戮大臣蒙毅等,于咸阳一次处死十二位公子,于杜地将十位公主残忍分尸的时候,为了自保,没有人胆敢站出来反对。相对而言,公子高算是比较勇敢的,他逃跑害怕遭族灭,于是上书请求允许其自杀后做始皇帝的陪葬,葬在骊山脚下。真正起来反对残暴秦廷的,是“戍卒”、“楚人”等底层民众和项羽等没落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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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秦朝灭亡,有着一条长长的原因链。
可是,古往今来的论说者,无论是哀其速亡的,还是恨其残暴的,扮演的都是“旁观者”与“批评家”的角色。梁启超将顾炎武《日知录》中的“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稍加改造而成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名言问世虽晚,但道理应该早就有人认识到了的。可是,它却被人们集体遗忘了,大家都忙着谴责,批判,而忘了反思,自省。照《三国演义》里争天下的枭雄们的说法,“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有识之士也不应该只做历史的“旁观者”和“批评家”。
杜牧《阿房宫赋》结尾几句,“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揣测杜氏本意,大约是告诫为政者。其实,按照“匹夫有责”的理论,“屁民”也是不能置身兴亡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