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问题
甲:今天我要与你讲一下我父亲的问题。
乙:大凡要讲问题,就是指缺陷。
甲:对,实际上就是父亲的缺点,按讲以前正教论理这是犯上,是大逆不道,无论怎么说,这不是晚辈的活。
乙:人家的儿女们都是用最美的语言、最亮的歌喉去赞美父亲,可是你怎么向老爷子开起刀来了。
甲:说来惭愧,我不是爱写吗,最近几年在一些刊物上发了不少的文章后,更是忘乎所以了。
乙:这与老爷子有啥关系呀?
甲:现如今的写家子太多了,身边的景物早让人家占去写完了,有的死物写活了,再发展壮大也不是我这功力所能办到的。再说写周围的人物吧,我又怕议论个好歹让抓上告个侵权什么的,咱也不想惹那个麻烦,这样思来想去挑来拣去,我就觉得我老实的父亲是最佳人选。
乙:是啊,写的事实多少有点出入言辞多少有些偏激的话,你父亲最多出面说你个不孝之子,吃柿子专拣软的捏,但却打不到大堂上去。就为爱写作就拿你父亲开涮呀?
甲:再说我父亲真的有毛病啊。
乙:做人哪有没缺点的。据传老爷子这人还是挺好的嘛。
甲:这你说对了,优点还是主要的,如按现今的工作大报告路子去写总结,应该将成绩必须讲透。
乙:看来是个写家子,一开始就弄出工作总结的路子。
甲:我父亲少年时期吃过苦,是贫农,从爷爷辈给父亲带来了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的一路绿灯,沾了时代的光。年青当兵在团报导组,两年提了军官,没给我家门丢人,算露了脸,中年转业到县法院,当了近三十年的庭长,审委会委员,立过两次功,年年有个烫金的大红证书捧回家,外传口碑极佳。
乙:是啊,老爷子真的很优秀。再说呀。
甲:没了。
乙:老爷子一辈子成绩就这么点呀?
甲:简明扼要,一带而过。
乙:你这正和大报告反着,人家大报告是成绩滔滔不绝,问题一带而过。
甲:我今天跟你不是开始讲了吗,这题目就是父亲的问题。
乙:对,我忘了这茬了。
甲:你心思我写父亲的问题时就好受吗。可是自古有句老话,忠孝不能兼顾之,父亲的成绩以上说了,下边就开始讲问题了。
乙:咱们国语丰富,实际上就是缺点,说问题好听点,再好听点的什么三、七开呀,二、八开呀,再不就是“但是”部分。
甲:关于父亲的问题,真的不吐不快,他让儿女们受了委屈压迫,甚至是受苦受累受罪。
乙:咋着又过分了吧,悠着点,你这心一激动讲法就有些偏激了,出格了,苛薄了。你这样讲出来和写出去你痛快了,可是老爷子能好受吗?
甲:父亲也得想开点,真的你是有问题呀,给你找出来帮你改了,不也是为你好吗。也就是当儿女的才实话实说,让别人还找不到这种音符呢,外人都是背后指责。
乙:这倒是真话,儿女们一般不会害自己的父亲,不会致于死地而后快。
甲:父亲的问题主要是生活问题。
乙:生活作风问题?你父亲是个大流氓啊?
甲:你咋说话?谁说生活作风问题啦?你这么一讲我父亲算什么人啦?
乙:你不是讲生活问题吗?
甲:我是说生活细节问题。
乙:哎哟,这么个生活问题呀,还吓了我一跳。
甲:生活细节,到不了纲上线上批判,充其量也就是小毛病,也就是批评两句。
乙:主要有什么毛病呢?
甲:不外乎这么微乎其微的小三点。
乙:文化人,说出来就是几条。按讲小三点值不得一提。
甲:可是反映在我们家庭的建设上就是大问题了。
乙:有这么严重吗?说来我听一下。
甲:第一个问题是过日子太抠。
乙:就是精打细算呀。
甲:啊,也对。
乙:是啊,什么年代了,现在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甲:六十多岁的人了,也让土埋半截身子了,工作四十多年了。家业置办得也不算少了。比如带“电”的吧,大凡人家有的,我家也基本上有了,不管品牌如何,质量如何,也与咱家成了一家人了。可是父亲对这带电的亲朋好友就舍不得用,不愿意让人家辛苦,怕麻烦人家。比如酷暑夏季,我父亲能开窗通气就不麻烦电扇姐,能让电扇姐出面就不好意思辛苦人家空调哥,说是风大对人身体不宜,空调常吹糟蹋身子。他还有理有据地说,一些报导就这么讲的。
乙:报刊新鲜事多啦,今天吹得这物件上了天堂,明天就贬得下地狱,听这你每天甭生活了,连嘴也得缝死了。甭信这个,按讲顺其自然,你认为这东西好你就买,这物件对你需要你就用,这个不买那个不用,人家厂家生产了卖不出去,不得破产。再说啦,你花钱买了也不用,我看这叫一种“摆阔”的思想作怪。
甲:我父亲还有理有据地说,过日子也像战斗,哪一阶段用哪一阶段的武器,天不太热,开个窗户弄个自然风就行了,这叫小枪小炮,如略热就弄个电扇,就像飞机大炮解决一些问题,如大热,就得空调,像核武器一下子炎热就消灭了。这样,一夏季掌握得好能省不少电费。是啊,他省了电费,我们替他费劲,比如电风扇已安了二十多年了,我父亲始终没蔑视那三叶翅,每次怕它起动费力气,开前先用一根棍拨得呼呼转了起来。这么大岁数了,每次记得还那么清楚,没有拨拉反方向的时候。
乙:转反了好哇,一按电开关,一下子将电扇烧了,省得让他再费这个劲了。
甲:有时我们给他藏起拨动杆来,可父亲“道行”很深,紧接着那拨动杆又回来立在老地方。
乙:你还是藏得不严,你给他折了烧了,就再找不到了。
甲:这根找不到他再换别的呢。还有吃菜,不怕你笑话了,我家有三不买。
乙:哪三不买呢?
甲:刚下来新鲜菜、名贵的菜、不来客人不买菜。
乙:你们吃什么呢?
甲:父亲是有头脑的人,每顿不少于八菜。
乙:这不标准够高的吗,相当于县级水平了。
甲:高什么呀,每顿都是上了下下了上的腌咸菜。
乙:像这种菜干脆不吃。都给他倒到猪槽里去。看来你父亲是不爱吃炒菜和肉食。
乙:谁说的,他的嘴可壮着胃可好着呢。可就是舍不得吃。你别说,我们家也常有青菜上桌,就是人家串街走巷的卖菜人,可不是小商小贩,都是自个种的,卖得还剩下一点了,我父亲就会凑上去打价,不论斤论堆,这叫“包圆”,所以,我们大杂院给我父亲起了个外号,叫“包圆庭长”。
乙:买了也不吃这东西,比垃圾堆里拾得强不了多少。
甲:我父亲存在的第二个问题是和第一个问题有某种关联的,也是吃喝方面的,就是喜叨叨。
乙:这不跟老太太一样吗,怪烦人的,干脆不听。
甲:不听不行啊,他净是关键时刻站出来说两句“官话”。
乙:就像大报告一样,我最烦这种人。老爷子是什么时间讲话呢?
甲:多为一日三餐之中,一看人们都插嘴吃饭了,他就开始发表意见了。
乙:都讲些什么呢?
甲:见识也不过如此,就是他那些经历,多数是说“两难”。
乙:哪“两难”?
甲:一个是解放前,一个是大自然呗。可是大自然的困难他还不敢多说,他那么些理论释放不出来,捂着肚子吱唔不清。可要是说起解放前的受罪来那可是滔滔不绝,实际上那时他还太小,知之很少,可是他的内容很丰富生动。主要教育我们“吃得苦中苦,方知甜上甜,手头紧又紧,才知钱是钱。”
乙:这吃着饭忆苦思甜是切合实际,可是让他这么一叨叨吃饭的兴趣不一下子下去了,把时光倒退五六十年,个个都拉着个脸,满身的旧社会,那都有多么难受。
甲:我父亲从部队到地方,从军官到法官,一直是爱学爱记,他知道的谚语俗语也不少,每次用还恰到妙处。经常说的有“八分饱,身体好,留点喝水的空,老了没心病。一顿省一口,一年省一斗。”
乙:斗为何物,咱们这么大年岁的人知它老哥贵姓,几斤几两,吃饭让八分饱留点盛水的空,这就是管着你让你别吃饱。让你吃八分你偏吃十二分,撑得喘着粗气让他看。
甲:可是我们得听老人言呀,你老人家为了省点粟米,不让我们吃饱,可是,我们年青人消化能力特强,挨不到下顿饭时肚子内部就起战争了,父亲你不难受,我们儿女们可难受。
乙:真是太过分了,难怪饿得你长得这么肥头大耳的。
甲:现在粮食不紧了,我父亲还是坚守着他那个节省的阵地。有一次我母亲眼神不好,淘米时不小心让水领走了几粒私奔,这有啥了不起,可是父亲发觉后就严厉批评母亲说:“涓涓之水汇成河,粒粒之粟聚成箩。”还有每到过年过节就早早给我们打预防针,什么“毛毛细雨湿透衣裳,盅盅辣酒喝穷家当。”什么“小洞不补,大了吃苦”。
乙:难怪你们家里人没有烟民酒徒,原来是让你父亲叨叨的呀。甭听这个,一辈子不喝酒白在世上走,男人不抽烟还叫男子汉吗,往下你就该喝就喝,该抽就抽。
甲:最不能容忍的是第三条问题。
乙:哟,这第三条还厉害呀?
甲:厉害。一个干部不关心群众的生活疾苦算不算厉害?
乙:老爷子怎么个不关心法呢?
甲:这多年一下子将我们兄妹四人都送进了“瓷碗帮”。
乙:就是说都没有铁饭碗。
甲:啊,这不,一下岗我们四个下了两对。
乙:哎哟,凭老爷子的职位、年龄、工作年限就没给你们弄个国有财政什么的,我可不信。
甲:求人看脸的活我父亲可不干,可是你不求人家,好事也不会找你,因为你是执法部门,深谙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之道。故而,你遵法,人家也不主动找你来违法呀,你说是不是呀?
乙:我听说,老爷子刚进法院时法院总共才十几人,三十来年已成了二百多人,这么多人到法院上班又是通过什么渠道的呢,你问一下老爷子。
甲:我父亲让我们顺其自然,这一顺就都成了下岗对象,厂子企业有的破产,有的改行,有的私营,我们就没饭吃了。
乙:向老爷子造反呀,大闹呀。别看都成家立业独成门户,但没了饭碗还得找“老领导”呀,管生得管养呀,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呀。闹吧,造反,这不算刻薄。
甲:我们当儿女的也没串连,都找父亲解决问题了,那真是门庭若市 ,好不热闹。儿女又带儿女,祖祖辈辈是穷不尽的。
乙:不是兴“常回家看看”吗,这甭老爷子招呼,都整齐划一看父母了。凑到一块别说发泄不满情绪,就这大小人丁十来口也将老爷子的小屋挤得水泄不通。
甲:我父亲一下子受不了啦,也慌了神,这种阵势他还真没见过,他疼他的谷米了,他爱他的银两了,得赶紧分流。据母亲内部消息透露,我父亲这多年第一次揣着个红包去夜间活动。
乙:怎么真的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了,去走后门,去拖人?
甲:又据我母亲内部消息透露,是找环卫的头想承包一条街,当然还有时传祥前辈没干完的工作,包括厕所站岗放哨。不久我们真的上岗了,我们为此也高兴了一阵子,我相信一句俗话:“老天爷饿不死无眼的家雀”。
乙:你高兴了,可是我不高兴了,你罗列了老爷子这么多罪状,你与心何忍,你的良心让狗吃啦?
甲:我这不是爱写吗?
乙:啊,爱写怎么的啊,爱写也得尊重客观事实。啊,爱写也得尊重历史背景。啊,爱写也得照顾老爷子的情绪。啊,爱写也得……啊,爱写怎么的。啊,爱写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啊,爱写就可以由着性子胡来。啊,爱写就可以好坏不分。啊……
甲:我没添油加醋呀,我这写的都是真事啊。
乙:你写的老爷子这些问题,正是老爷子的可贵之处,正是老爷子的高大之处。正是老爷子的优秀之处。啊,你看让你气得我就不知说啥好啦。我问你,你写的老爷子的三条缺点,哪一条不是优点,第一条你将勤俭持家当成抠,第二条你将革命传统教育当成叨叨罗嗦,第三条你将清正廉洁当成是不关心群众。让你这么一整,差点将一个黑脸包公画成白脸曹操。
甲:可是我们日子过穷了这是事实呀。
乙:穷咋啦,有些盗贼富了,咋啦?有些造假的富了,咋啦?有些贪官富了,咋啦?甭看眼前,要将眼看远一点,亏你还是个写家子呢,就这么颠倒黑白瞎咧咧呀。
甲:让你这么一说,我是错怪老爷子了。
乙:赶快向老爷子赔不道歉,收回你作的那些破玩艺。不然老爷子不告你,我也告你。
甲:告我啥?
乙:告你侵犯名誉权啊。
甲:你别告了,我这就马上将稿子收回来不行吗?
乙:哎,回来,回来,你别去了。
甲:咋的?
乙:你写老爷子的稿子已在我这里了。
甲:怎么上你这里来了?
乙:老爷子见了这稿子后气得不轻,他知我与你说得来,就让我劝劝你。
甲:原来如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