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段相声就出在北京永安门外,离城十六里地的南苑。哪个村儿呀?这可不能说, 一吵吵出去,本家儿非找人揍我不可。因为笑话闹得太大啦!
在那个村儿里住着一家大财主,老当家的姓……“锛”,叫“锛儿木”!怎么这么个姓名呀!干脆,我不敢直说,只好挑个鸟儿名儿。我说出他真名实姓来,我惹不起人家呀,人家水旱田就有六百多亩,长短工就有一百多位。一儿一女,姑娘还嫁给前门外五区警察署长啦!儿子虽然十八岁了才念《千字文》,可是爸爸有钱,姐夫有势呀。起的学名儿都好听。叫“鹧鸪”这名儿就是长寿的意思。给孩子起的名挺有意思,您没看过广告上卖那“鹧鸪菜”吗?可是本村的人不叫他大号,有的叫他“嗄咕”!有的叫他“可鸪”――反正都是禽兽名儿!咱就甭按这真儿啦。就叫他“小可鸪”吧!
有一年,正月初二,“锛儿木”把小可鸪叫到身前。(倒口)“儿呀!你吃完了早饭,我给你穿好了你娘给你做的蓝缎子新棉袍子,戴上礼服呢的帽头儿。还给你预备了一头驴,一份褥套行李――搭在驴背上,上你姐夫那里拜年去。到了那里住上几天,看看街上走会的,再到戏园子听听便宜戏,过了节儿再回来。记住了,千万别忘了,告诉你姐夫,让他在过了‘破五儿’之后,派警察来,帮咱把债催一催!听明白了不?”“听明白了。”
爷儿俩一通儿紧忙活,又是牵驴喂驴,又是打点褥套……那位说:“小可鸪的姐夫是外五区警察署长,住他家里,还用带行李干吗?”人家“锛儿木”想得对呀,住在姑爷家,人家一定得嫌脏嫌土,住店里一天被褥钱就得花几毛,所以带行李――十几里地,小驴儿一驮,孩子一拉,怎么也省个十块八块的。一边收拾,老头儿还嘱咐哪:“小儿呀,你牵着驴上了大道以后,可别大意呀!不能光往前看哪,走了三步五步的就得回头看看驴背上那褥套。就是往前走的时候缰绳也别撒开!――道儿上贼太多了!”“爹!俺上不了当!”“到那里别忘了拜年,拜年可不分长幼,凡比自己年龄大的,他就给你‘压岁钱’――能弄多少就弄多少!”嘱咐完了,小可鸪就拉着驮褥套的小驴儿走啦!
这个小可鸪还真听他爸爸的话,一步一回头儿,差不多倒背身儿牵驴啦!就这么着还出事儿了,从南苑上了大道,走出八里地,到了大红门,在官道西边上有个小买卖儿。干什么的?茶酒馆儿。一间小门面儿,夏天门口搭了小席棚儿,卖茶水、卖酒,有小菜儿,什么拌黄瓜,炒豆芽儿之类的。天一刹冷儿的时候门口小席棚就撤啦,屋里就添上馄饨、面条、酱肉什么的,茶、酒是每天都有。小可鸪由这小买卖儿门口路过,也不渴也不饿,他在家里饺子、酽茶,吃饱了喝足了。慢慢悠悠、溜溜达达背着身子拽着缰绳脸冲着驴倒着往北走。这个走法,引起俩人注意来了。谁呀?在茶酒馆里靠玻璃窗户坐着俩小偷儿,干吗呀?放假――喝酒哪!怎么小偷还有放假的时候呢?一个原因是过年节的时候偷了人家,让人偷了的逢年按节想起来就骂――能挨骂一辈子;再下一个,过年的时候,白天晚上不是拜年的,就是耍钱的,不得下手哇!所以他们自己也放假了。
这二位,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商量好了:要打算喝点儿顺心酒,吃点儿舒坦饭,所以就离开繁华闹市,索兴出了永定门,来到大红门的小酒铺儿,把随身带来的酱牛肉、鸡胗肝儿掏出来,每人要了二两酒,刚喝了几口,张三隔着玻璃窗往外一看:“四弟,你看这事可新鲜!都说张果老倒骑驴,怎么这小子也倒牵驴呢?”李四说:“我看着也别扭哇!穿这么好的衣裳,倒着走,摔了跟头不全脏了吗?”“看样子准是个土财主的儿子进城串门去的!这买卖要不捡可白不捡!”像那个你们要偷就偷吧!不,这俩人喝了点儿酒,还要打打赌。张三说:“他这一共是两大件儿――一份儿褥套,一头驴。谁来褥套?谁来驴?”李四说:“三哥,驴有四条腿儿,拉起来就走,干这活儿省劲,您来。褥套分量沉,这是力气活儿,我来。”张三说: 兄弟,咱哥俩都是干这个的,谁也别绕腾谁!褥套是死物,趁他不留神,扛起来就走。驴是活物,能踢能咬,再说这小子两手不离缰绳,得等晚上才能下手,至少也得等他拴在哪儿才能下手哪!比你那褥套难得多。”李四一听,也较上劲儿来了:“这么办?您来褥套,我来驴。咱得讲好喽,咱哥俩,谁拿下来怎么办?谁拿不下来怎么吃,没拿下来的交钱!”赌是打定啦。别看哥儿俩打赌,干活儿还是商量着。一商量:“咱这么这么办!”商量好啦,给了酒钱,出门儿顺小道儿就绕到小可鸪前边去啦。
小可鸪倒牵着驴正走着哪,就听脊背后边儿哗啦儿一响,回头一看,离自己前边三四步远有五个大铜子儿,前边还歪歪斜斜的走着一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剥花生吃――看样子是喝多了酒掏花生把钱掉地上的。小可鸪一想:“我别告诉他,喝得这样,说不定还得掉。现在连茶钱带点心钱全有啦,跟到水定门,连饭钱都出来啦。”想到这儿扭过身来,把驴缰绳交到左手,右手一伸,哈腰捡钱。五个大铜子儿也捡完啦,张三也把捆在驴身上的褥套绳儿解完啦!小可鸪刚站直,就看前边那醉鬼又掏花生了。心想:有门儿,盯着他点儿!不错眼珠儿地看着前边儿的醉鬼,就听哗啦哗啦又掉下六个来!不够小可鸪忙活的啦!“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捡完了一回头儿――褥套没啦!那还得了!他捡到第四个的时候,张三就扛着褥套进道边儿苇塘啦!小可鸪有心问问走道的看见谁偷去啦?除了手里牵的驴,周围一个人没有!有心叫住前边那“醉鬼”问问吧……又一想:一问他,怕给他提醒儿:“我还丢了十一个大铜子儿呢!”还得给人家吐出来,更麻烦啦。越想心里越骂自己:俺爹一辈子沾便宜没吃过专职,俺他妈十一个大铜子儿就卖出一套行李去!越想越难过,一边抽抽噎噎哭着,一边垂头丧气地拽着空驴往北走。甭回头啦,褥套没啦!
李四掩护张三偷走了褥套,心里为难啦,怎么哪?自己虽然带着刀子,趁着道上没人走,一刀把缰绳割断,小可鸪立刻就能发现,绳子轻啦!真实对李四来说,这也没什么,割完绳子,上驴就跑,他也追不上。可是要逮住,罪过就大啦――那就打上个“抢”字儿啦!可是要跟到店里吧,更费手脚啦!牲口棚都在客店的后院呀!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小可鸪往前走。走到永定门的护城河边儿,来机会啦!怎么回事?桥头上“车”啦?那时候不分上下道,你来我往的,都往前抢!有时候车马一多,遇上道儿窄,就“”住啦!这就叫“车”。有时候一“”就是两三个钟头疏通不开。这下儿正把小可鸪“”在当中间儿。前边是两辆大车,一台“地排子”,右边儿是一辆独轮手推车,后面是四头骆驼,一辆驴车。他自己拉着驴,出不来进不去。李四想:正好下手,可是不敢动。为什么?人多倒不怕,因为大伙儿都忙着找个空心过去,全都注意前边儿。唯独右边儿这手推车儿,它碍眼!它车子小哇,推车儿的不但车把不能放,眼睛望着前方找空钻过去,而且还得随时横过眼神来看看左右的货!这样,往左一偏头,就能看见李四割缰绳!李四正盘算怎么办哪!张三把褥套送到窝主儿那儿赶回来啦!李四一说,张三说:“好办,我给你‘护托’。”什么叫“护托”?这是行话,就像刚才李四装醉吃花生一样,就是打掩护。说着话把大棉袄脱下来,披在身上,这下儿棉袄就变“斗篷”啦!李四在驴头左边、张三在驴腰右边,张三双手一叉腰儿,棉袄就支起来啦!这一下儿推小车的,除了自己车上的货,再往左什么也看不见啦!李四手底下真利索,右手抓住缰绳,左手拿着小刀,噌!缰绳就断了!缰绳可没撒手――怕小可鸪觉着缰绳轻啊!真有功夫,右腕子一反,来个单挽扣,一下就拴在独轮车的前沿子上啦!前后不到半分钟!牵着半截缰绳一打横儿,拉着驴顺两边桥杆便道就走啦!
小可鸪拉着拴在独轮车上的半截缰绳还给别人支嘴儿哪!“哎,那个推双轮儿的,你往左磨一磨!……那个车把式!你拽一下你眼头里那个拉帮套的黄马!……你倒使劲拽呀!往哪里拽?往里手拽!你真笨!你这马,还不如掩毛驴子听话……怎么?驴也没啦!”顺着缰绳一看,那头儿在独轮车上拴着呢!“我说,你把俺驴偷走了,还让我给你拉小套儿呀?!”“你什么时候把绳子拴在我车上,我哪儿知道哇!再说我就推这点儿白薯,也雇不起拉小套儿的!”“那我的驴呢?”“你的驴呀?冲你这件事,连我这小车都不保险。赶快把绳子解下来,追驴去吧!”“俺他妈驴都没了,还要这破绳子干什么!”说完了把绳子一头一扔,哭哭啼啼就进城啦!
这回进城不用挤啦!空行人儿啦!进了永定门一边哭着一边骂:“这是哪个断子绝孙的缺大德了,我上我姐夫那里告你们去,逮着你们,我亲手用我姐夫的皮带抽你们一百下子!然后押你们四年!”越哭越骂,越骂越狠。
那哥儿俩哪,把驴送到窝主那儿,接茬儿还打赌。因为讲好了是谁拿不下来谁请客,可是俩人都拿下来啦,是个平局呀。李四又出主意啦:“三哥,这次不算啦,您要能把他那蓝缎子棉袄弄下来,明天咱还是东来顺儿,我掏钱。”张三说:“兄弟,大冷的天扒他棉袄,我没那能耐,认输了。你要能弄下来,涮羊肉我请。”“不是吹,我连礼服呢帽头都拿下来,换几头糖蒜吃!”说完,这哥儿俩就追进城去啦!没到天坛就追上啦。小可鸪连擦眼泪带骂,走得慢哪!李四说:“三哥,您坠着他,我马上就来。”说着话跑前边去了!上哪儿啦?到天桥儿一家出租棉被带赁孝衣的小店儿去了。那位说:“怎么孝袍子还有赁的?”那时候穷人家死了人,做一件孝袍子,没三块两块的下不来,等人一埋了它又没什么用,做被里不够,做衣裳里子又嫌丧气。莫若几毛押金赁一件儿,五个大铜子儿一天。亡人一入土马上退回去。别看布都糟了,可总是洗得挺干净,这也算给老人尽了孝,省得亲友笑话。李四花了六毛零五个大铜子儿租了一件孝袍子、一顶孝帽子。自己穿戴好,就追下张三坠着的小可鸪去啦。这才多大工夫儿哇,到了山涧口儿,就见张三在那儿等着哪!“那小子哭着进口儿往北,顺刷子市儿走呢,你到珠市口顺刷子市儿北口往南迎他正好儿。”果然,李四跑到刷子市儿进了北口,对面儿小可鸪擦着眼泪骂着往北走哪!“你们得不了好死……呜……等我到了瓷器口我姐夫家里……见着我姐夫……呜……”走近了,李四搭碴儿啦:“大兄弟,大新正月的哭什么?”“我哭?这事搁在你身上,你也得哭!我这么一会我东西全丢了!呜……”“丢点儿东西就这么难过呀?你看,我爸爸今儿早晨咽的气,现在才报了一半儿丧,磕了八十多个头了。还差一半没磕完哪,我都没你这么难过。你到底有什么事呀?”“你跟俺不一样,你爹死了花多少钱,也是在明处里呀,可俺丧那个财,都不知道归谁呀!呜……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偷了去啦。”“年轻人不要骂街!都丢了什么?在哪儿丢的?我可以给你帮帮忙。”小可鸪就像见着亲哥哥一样,连哭带诉的一说:“俺爹是南苑的大财主,俺姐夫是外五区警察署长……”把经过一说,李四点头咂嘴地听完了。“大兄弟,你别着急,不是跟你吹,我家在北京住了八辈儿了,可以说是老北京了。特别是南半城儿的,三教九流,我没一个不认识的。你要是在永定门里丢的东西,我敢保险,连个别针儿也少不了你的。要是永定门外头丢的……那不是王五、就是赵六干的!这事好办,他们虽然在城外头做案,可他们在城里头住家,我领你先找王五去!找着以后,咱俩一人揪他一个袖口,打官司!”小可鸪一听:这个高兴啊!心里想:俺先跟他认认王五的门儿,就是把东西找回来,我也叫我姐夫好好治治他们!”大哥!你真是好心人哪,你贵姓?叫什么大号?”“免贵姓梅,没大号,小名叫影儿。”“哈哈,梅影儿,这名字挺好记的,我就叫你梅大哥吧。”“好说。走吧。”说着话拐弯抹角儿,把小可鸪带到一条头东尾西的胡同里,用手一指路北的黑门儿:“王五就在这院儿里住,我先进去。”说着话一撩孝袍子,刚要进门儿,腿又抽回来啦!“不行,王五在后院住。我穿着重孝,一由前院走,大年下的,谁看见不骂呀?”“那咋办呢?”“这么办吧,你先把棉袄借给我穿上,等把东西要回来,我再脱给你。”小可鸪要东西心切呀!马上自己解纽袢儿,脱下棉袄就直哆嗦――那是丝棉的!李四说:“大兄弟,有点冷吧?”说着话把自己孝袍子脱下来塞在小可鸪手里啦!“别看是单的,它是白粗布,多少也搪点儿寒!”――有拿孝袍子搪寒的吗?也搭着小可鸪冷迷糊啦,接过来就穿上啦。“这顶孝帽子我戴着进院儿也不合适”――不容分说,帽子也换啦!“大兄弟,你等一会儿,我不到十分钟就把东西弄出来。”说完进院儿啦!要说真守信用,哪用十分钟啊,一分半钟就出来啦!不过是从后门儿出来啦。那地方是北京常有的穿堂门呀!小可鸪还在前门儿傻等哪!从中午十二点,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啦!您想啊:蚕吐丝的大棉袄,礼服呢絮鸭绒的帽头儿,一下子换了洗得精薄儿的大五福孝袍子、孝帽子,三九天谁受得了啦?冻得小可鸪在胡同里直跳舞!怎么他还有心肠跳舞?不是,他身上一冷,脚也吸得慌,上下身儿都得活动着!(动作)”十分钟!……八个十分钟!……也过去了!怎么……还不出来?”――鼻涕眼泪都冻下来啦!有那过路儿的一看他这模样儿,这身穿戴儿举动儿。心里还夸哪:“罢了,养儿子还得要这样儿的,老的死了,不介泪流满面,身穿重孝,而且急得在胡同里直蹦呀!”他哪知道是冻的呀!眼看着四点过啦――太阳都压山儿啦,小可鸪实在崩不住了,堵门儿喊上啦:“梅(音模)大哥!没(音模)影儿!”嗓子都喊干啦!这时候前院住着一位,头天老婆孩子回娘家啦,他打了一宿牌,天亮以后,吃饱了喝足了,睡得太香啦!下午三点半困劲过去点儿啦。可还是懒得起来热年饭吃,四点多点儿就听门口有人喊!刚睡醒,听不明白喊什么。披上小皮袄儿开开屋门嘟嘟囔囔就出来啦,“大白天的喊什么?街门又没关着……”一抬头,吓一跳!“仔细一看――不认识。这火儿大啦!“!孙子!大年初二的,你在我家门口儿嚎什么呀?”小可鸪就把经过一说。这位就明白啦:“傻小子,你又上当啦!我们这院是个穿堂门儿――人家早从后门走啦!你刚才说你姐夫不是警察署长吗?快找他去吧。他正管这事!”这一说给小可鸪提醒了!抹头就奔瓷器口他姐夫家去了。一路上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哭,到他姐夫公馆,一看大门关着哪,你倒按电铃啊,他全忘了!一边使劲敲门,一边连哭带喊:“姐姐……呜……快开门哪!”当!当!当!他姐姐因为他姐夫陪姨太太赴宴去了,她约了几个邻居在正屋里打牌呢!忽然间听门外头连哭带骂直敲门。心想:谁敢这么大胆子到署长公馆来闹哇?听差的又放假回家过年去了。只好自己开门。到街门这儿拉开插关儿一开门,吓坏了!看兄弟穿着重孝、戴着孝帽子,心想这可是不祥之兆哇!小可鸪可见着亲人啦,嚎啕大哭哇:“姐姐呀!了不得啦,呜……”哭到这儿,猛然想起拜年来啦!爬在地下一边磕头一边叨唠:“了不得啦,全没啦!哈……”他姐姐更难过啦,这不是报丧吗?――孝子头满街流呀!心想:上月我回家拿大黄米去,二老爹娘还全挺结实哪,怎么不几天就全没啦?我得问问谁先死的?想到这儿擦擦眼泪:“兄弟,先别着急,我问你,是爹先没的?还是娘先没的?”哪里呀!先没的褥套后没的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