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肉身叙事甚嚣尘上的年代,高举情色旗帜,以所谓“美女作家”、“美男作家”为噱头来制造市场热点和牟取暴利,正是21世纪初叶文化市场的重要特点。但这种饮鸩止渴的营销策略,反而贬损了图书市场的形象。资本逻辑理应是文化的强大赞助者,最终却沦为文化的危险敌人。
从卫慧起,经过木子美到竹影青瞳,我们可以看到一条“色语”运动的清晰印迹,它起源于文学语体,推进于日记语体,变得愈来愈感官化、大众化和公共化,最终被图像语体引向了高潮。这是叙事策略的迅疾飞跃,仿佛是一列失控的肉欲飞船,在“加速效应”中奔赴肉欲的天堂。
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一个无名的女人究竟凭藉什么来获得公众的关注,或者说,她依靠怎样的叙事策略才能呈现和推广自身。在资讯资本主义时代,每个人都从互联网广场中获得了叫喊的权力,但这种新的资讯自由反而限定了人的机遇,这就是所谓“广场效应”:个人的声音被四周无数民众的叫喊所吞没。互联网广场的无限契机,扼杀了人的尊严和名声,迫使其下降为一个细小无名的生物。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涌现了木子美们的身影。她们的身体叫喊响彻云霄。她们是利用肉身叙事来获得“时代最强音”的赢家。她们涂改和推翻“羞耻指数”的不屈努力,也改变了名利场的权力结构。
这似乎就是所谓女权主义的一个逻辑起点。即利用肉身优势来获得有关名望的社会权力。她们的反叛性叙事充满了道德危险,她们裸身行走在高高的话语钢丝上,孤身挑战着数量庞大的传统社群,藉此在男权垄断的领域作惊世骇俗的一跃。
在我看来,木子美的肉身叙事起初不过是某种低俗的露阴游戏,以满足公众的偷窥欲望,而后才被男性公众逼成了一场女权主义的激战。
女权主义的逻辑与意识形态的反叛密切相关。我们看到,作为前DJ和歌厅“妈妈桑”的棉棉,已经从都市边缘发出了咄咄逼人的色语挑战,而京城的春树们则企图把这种权力向青春地带拓展。尽管这幅反叛图画上时常叠印着书商们的笑容,但正如《时代周刊》所描述的那样,她们的行为还毕竟预示着一场广泛的性叛乱,它不仅要散布青春期的迷狂气息,而且也在谋求情欲话语的意识形态权力。
性毫无疑问是一种权力,而且是那种人的最基本的权力。2002年发生的陕西乡村医生观看黄碟事件,触发了一次性权力的镇压与营救运动,并导致了性政治的普遍觉醒,它迫使管理当局从原先的执法红线后退,为人性在下半身的解冻腾出了有限空间。
在北京三里屯酒吧街,摇滚歌手、演艺圈人士、吸毒者、文化游客和中产知识分子结成了隐秘的享乐主义联盟,人们品尝着啤酒、咖啡、大麻和叛逆的滋味,并在白昼里重返中产阶层秩序。而在上海的衡山路和茂名南路,上海小资们则在红酒的作用下发出更为纯粹的情欲尖叫,散发出无害的准中产阶级气息。消费时代在解放情欲的同时,也消解了它的社会毒性,令其呈现为与官方稳定性诉求相符的安全面貌。越过长期的意识形态封冻,西方中产阶级正在沿着性解放和性享乐的道路疾行。中国情欲的自我解冻,响应了与这一盛大的全球化进程。
但我们已经发现,在全球资本主义时代,几乎没有任何一种事件能够摆脱市场逻辑之手。身体消费和情欲经济学日益发达,它为卫慧们开辟了广阔的国际市场。
市场逻辑坚定地塑造着文化的属性,把它变成资本运作的附庸。只要有出版、演出和传播行为存在,市场主义就不会终止对肉身的征用。市场和国家是征用民间身体的两个头号主顾。正在崛起中的不少内地文化市场,其营销策略却充满了低劣、低俗和低智的特征。在肉身叙事甚嚣尘上的年代,高举情色旗帜,以所谓“美女作家”、“美男作家”为噱头来制造市场热点和牟取暴利,正是21世纪初叶文化市场的重要特点。但这种饮鸩止渴的营销策略,反而贬损了图书市场的形象。资本逻辑理应是文化的强大赞助者,最终却沦为文化的危险敌人。
从女权的逻辑、反叛的逻辑、享乐主义的逻辑到市场的逻辑,上述四项文化逻辑塑造着肉身叙事的本性,令后者的面貌顿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这其实就是所谓的“价值迷津”,我们不能辨认那些隐藏在文化事件背后的逻辑真相,甚至无法就那些个案作出基本的价值判断。这种所谓“后现代”状况,正是我们所面对的批评学困境。(朱大可,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