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纳兰容若的作品出来,有他自己的意思,但是个人如何理解,在于读者。一首作品诞生之后便脱离了作者而独立存在。
我们在赏析诗词的最开始都是从多方面,如作者的性格、经历、时代背景、事件起因等等方面去落实、理解诗词作者的本意,这都是为了吃透当时作者的心态,了解他呈现给我们的情感是否符合我们读到这首作品时的感想。
一旦发现作者写的正合我意,就会产生通感,带情入境,唏嘘不已,自然这首作品也就是绝妙好辞。
所以,好作品的标准,其实就是看能和多少读者产生通感。如北宋之初师法李商隐的西昆体——“世人皆道西昆好”。人人都称好,为什么到后来却成为被人批判,纠偏的一种体式呢?因为西昆诗人太爱用典,非大学问家难以理解他们的诗句——“只恨无人作郑笺”,自然是被大部分读者所厌倦、抛弃。
是不是他们写得不好呢?当然不是。诗词大家王安石、苏轼都很喜欢西昆体。但就是因为缺乏大众读者、不能引发世上大多数人的共鸣,所以就被定义为显摆学问、故弄玄虚。
其实是我们学问不够罢了。
纳兰的这首《木兰花》就是诗词流传的正面典型。词意不复杂,句式不复杂,大家都能读懂,又有韵律感,朗朗上口,至于他自己的内容真意,反而伴随大众传唱而显得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今人如何理解。这正是这个问题提得好的地方,如果问“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是什么意思——有很多人就是这么提问的——对于这两句来说有些多余,因为这实在是类似于大白话,很好懂。
先看词作本意
大名鼎鼎的纳兰明珠之子,贾宝玉的原型(据说),被王国维称为北宋以下第一词人的纳兰公子,大家应该都熟悉。
纳兰容纳的人生就不多说了,因为这首词有点特别,我们理解的意思和他的人生没有关系。我们只看他这首《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木兰花”原本是唐教坊曲,早期属于乐府诗,这种格式也是词牌来源的一个研究标本。我们很容易看出,这个词牌和七律太像了。都是七字一句,然后八句。词牌是格律体,也就是说基本上都是律句。
那么它和七言律诗有什么不同呢?它不遵守句与句之间的平仄关系,押仄声韵,甚至后来发展到变格可以少字,叫“减字木兰花”。这个就比律诗灵活太多,是为了适合演唱做出的调整。
我写过一篇关于词牌和古体诗的渊源的文章,讲过词牌早期就是不遵守平仄格律的古体诗(曲子词、乐府诗),后来有文人慢慢整理出固定格式在同样的音乐下反复填写,就成为了词牌。
所以这不过是七言八句的古风一脉相承罢了。遵守平仄格律的成为七言律诗,而不遵守格律的成为七言古体诗,不遵守近体格律规则,却遵守音乐格律的就是“木兰花”词牌。这种笼统的说法,可以帮我们通俗地理清楚古诗的发展传承。
我们从纳兰这首词的副标题就可以看出作者的本意:“拟古决绝词柬友”。柬,信也。《决绝词》本是古诗中的一种,是以女子的口吻控诉男子的薄情,从而表态与之决绝。最著名的就是《白头吟》。古风中有一类“思妇诗”,专讲闺阁之怨,但是文人们很多用思妇诗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如曹植的《七哀诗》,用这种男女之间的关系来指代自己和曹丕的关系。严格说起来,纳兰的这首《木兰花》也是这种思妇诗类型的《决绝词》,即用男女之间的爱情来表达自己和朋友之间的感情困扰。
为什么这么说呢?“拟古决绝词”,我学着写一首古代决绝词,“柬友”,送给朋友。这就说得很明白了。本意就是用思妇的方式来抒发朋友之情。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今天读起这首词来笃定地以为是一首看尽风花雪月、终得七年之痒的爱情感叹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里面有个汉朝典故。班婕妤为汉成帝的妃子,是个大才女,失宠后写了首诗《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就是写一把团扇的一生,从“鲜洁如霜雪”的新成,“出入君怀袖”的受宠,再到“弃捐箧笥中”的失宠,最后“恩情中道绝”,被抛弃。后来经过大量诗人的用典再造,秋扇这个意象就被固化,成为始爱终弃的指代。
所以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呢?
人生如果永远像你我初次见面那样多好啊,哪里会让我感受到班婕妤手中团扇因秋风萧瑟而被弃绝的悲凉?
我们初次见面时互相看着对方,两眼都冒星星,可如今物是人非,你的目光凉如秋水——头次见面叫我小甜甜,现在却叫我“牛夫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等闲,就是平常、随意。这里的“故人”也可以说是有典,出自《昭明文选》中的《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
这里的故人,就是指丈夫、情人。
你随随便便就改变了曾经对我的深情,却还说这没什么特别的,人的感情本来就是易变的。
这两句虽然念起来感觉回环有趣,但是把意思理清楚,其实就是女子对变心男子的诘问。意思很直接、并不含蓄,我们觉得有些绕更多的原因是文言文和“故人”这个意象词汇的重复出现。
你变心就变心了,为什么还要强词夺理,说天下人都变心?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下片进入说故事,来继续表达自己这种有点愤恨、更多幽怨的感情。引用的是千年第一爱情长诗《长恨歌》。
上句来自《太真外传》中的记载,说唐明皇曾经与杨玉环在七月七日的半夜,于骊山华清宫长生殿里盟誓,愿世世代代作夫妻。这是情浓时你侬我侬,恨不得生死相随。
下句则是说唐明皇赐死杨贵妃后,在奔蜀途中听到雨声、铃声,悲痛交加,写了一首《雨霖铃》寄托哀思。“终不怨”是什么意思?相传杨玉环死前对唐明皇说:“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这里借用此典说即使是最后作决绝之别,也不生怨。
真的不生怨?当然不是,要不纳兰公子写这词干嘛?当然就是心中有怨了。
想当初唐皇与贵妃的山盟海誓犹在耳边,却又不得不作决绝死别,但情非得已,也生不得怨恨。
这其实是接住了上片对负心人的诘问。你说天下人变心为等闲,你看那唐明皇,虽然开始誓愿生死相随,最终与爱人离别偷生,但他至少听到雨声、铃声就悲痛欲绝。有这份心也就够了,并不能过多苛求。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薄幸锦衣郎”自然是指同生不共死的唐明皇。“比翼连枝”就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白居易《长恨歌》中对这段爱情的美化,也指代在长生殿、清霄半的誓言。
你这个人啊,还不如薄情的唐明皇,至少人家还和杨玉环有过比翼鸟、连理枝的誓愿。
这要是认为唐明皇是薄幸之人,他这个朋友就更加等而下之了。纳兰公子借助闺阁之怨的文字,带些幽怨、不平地指责这位朋友,甚至带了一些嗔怪的味道。
也许这位朋友收了这封信,回了信,或者马上赶来一见,两人又和好如初,你侬我侬了。
本人对这首词的观感。相当个人,不必赞同。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两句是绝世经典。纳兰公子虽然是借恋情说友情,不过因为笔法传神,意味传神,这两句用来形容时过境迁的爱情真是太合适不过了。
但是能够对这种感觉共鸣的人必然已经走到了“秋风悲画扇”的阶段,初见的浓稠喜悦早已一去不复返。如果你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却觉得自己能领悟这种感觉,那叫做——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世间事就是如此悖论,你不失去,不会懂得珍惜,但是你已经失去了。只有失去的人,才能在这种平直如话的韵文中,体会出那份苍凉、无力的心痛。
还要注意一点,纳兰公子的原意是从一个被抛弃的女性角度发出的怨叹。而我们如今一般会以自我带入,更多地是借这两句词表达一种已经失去的遗憾之情,或者是感叹我们的对方产生了巨大的变化,甚至变了心,而自己还在傻傻困守的自我怜惜之情。
我们在理解这两句的时候已经把主角换成了自己,体会出来的感情自然和原来不一样。
还有一种理解,好像是和仓央嘉措的一首诗相合。
十诫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你看,假如能够重来,和你再次初次认识,我们就会有不同的结果,有可能不相恋,如果不相恋,自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相思之苦,分手时候的决绝之痛。
假如真的可以重新来过,你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这都是个人理解,正是作品脱离作者的明证。
整首词的另外六句和前两句比起来,就相当的一般了。我上面在释义的时候,特地多翻了几个通俗的版本,我们就会发现,整首词并没有什么巧妙之处。不过是感叹——诘问——比喻——斥责,这样八句下来,在结构和文辞方面其实并没有比宋词好多少,甚至还要简单,换句话说,就是浅直。
为什么这样呢?因为纳兰说了,这是“拟古决绝词”,古风本身就是讲究古朴、朴拙,这才是古风的特色。
要赏析好这首词无非就是把几个用典搞清楚就行,整首词的内涵和层次并不算高。
这就更体现出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个拉回时光假设的高妙之处。这一句便将整首词的层次提高了无数倍,它能穿越时间与空间与读者们发生共情、共鸣,真切地抒发我们在“灵犀一指”时刻的那种云淡风轻、却又伤感满怀的个人感受。
沧桑已改,青春不再,我们都回不去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